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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

作者:弗兰克・赫伯特 | 分类:其他 | 字数:0

第五十节 ・ 1

书名:沙丘 作者:弗兰克・赫伯特 字数:0 更新时间:01-09 11:08

e在我的整个宇宙中,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一成不变、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这个宇宙只呈现不断变化的关系,有时会被短命的意识当作法则。我们称之为“自我”的肉体知觉仅仅是在炫目的无限中蠕动的蜉蝣,能短暂感知到约束我们行为及随行为而变的临时条件。假如你一定要为这种“绝对”加上标签,也要用一个确切的名称:无常。e

e失窃的日记e

内拉第一个看见巡行队伍。在正午的高温下,她满头大汗地站在充当皇家大道路界的石柱旁。远处突现的一道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眯起眼睛朝那个方向望过去,在一阵激动中辨认出那是神帝御辇舱罩反射过来的阳光。

“他们来啦”她喊道。

接着她觉得饿了。人人都兴奋地只想着一件事,谁也没有带干粮。只有弗雷曼人带了水,那是因为“弗雷曼人只要离开穴地就必须带水”。他们只是在按教条办事。

内拉的胯部配有带皮套的激光枪,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枪把。前方不超过二十米就是横跨峡谷的仙境桥,如梦如幻地将两片光秃秃的地界连接了起来。

太疯狂了,她想。

但神帝三令五申,他的内拉必须无条件服从赛欧娜。

赛欧娜的指令很明确,毫无规避的借口。而内拉现在又无法请示神帝。赛欧娜下令:“他的御辇一到大桥中间就动手”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从寒冷的黎明起就远离众人站在山墙顶上,内拉心里没底,深感孤立无助。

赛欧娜严肃的表情、紧张而低沉的声音容不得拒绝。“你觉得能伤着神帝吗”

“我”内拉只能耸耸肩。

“你必须服从我”

“我必须。”内拉附和道。

内拉细看从远处渐渐走近的队伍,身穿五颜六色华服的是百官,一大片蓝色的是鱼言士姐妹闪闪发光的是神帝的御辇。

这又是一次考验,她下了个结论。神帝会知道的。他会知道“他的”内拉有多么忠心耿耿。这是考验。神帝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作为一名鱼言士,她儿时第一课学的就是这句话。神帝说过内拉必须服从赛欧娜。只能是考验。还会是什么呢

她瞧了瞧四个弗雷曼人。邓肯艾达荷把他们布置在了这一头桥口的中间,拦在队伍下桥的必经之路上。他们背对着她坐着,凝望着大桥对面,像四个褐色的土堆。内拉刚才听到了艾达荷对他们下的指令。

“别离开这儿。你们必须从这里开始欢迎他。看他走近了就站起来,深鞠躬。”

欢迎,没错。

内拉对自己点点头。

还有三名跟她一起攀上山墙的鱼言士被安排在了大桥的中间。她们只收到赛欧娜当着内拉的面下达的命令,要等到御辇距身前仅几步远时才会转身且舞且行,引领御辇及整个队伍朝托诺村上方的瞭望点前进。

如果我用激光枪截断大桥,那三个人会死,内拉想,跟在神帝后面的人也都会死。

内拉伸长脖子朝深谷望了一眼。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河流,但能听见从谷底传来的咆哮声,如巨石翻滚。

他们都会死

除非“他”显示奇迹。

必定如此。赛欧娜已经为“神迹”的显现搭好了舞台。既然赛欧娜通过了考验,既然她穿上了鱼言士指挥官的军服,她还会有别的想法吗赛欧娜已经对神帝起过誓了。她受过神帝的考验,是沙厉尔的一对一考验。

内拉朝右转动眼珠,注视着这场欢迎仪式的两位策划者。赛欧娜和艾达荷肩并肩站在内拉右侧约二十米处的大道上。他们认真地交谈着,偶尔对视一眼,点点头。

一会儿,艾达荷碰了碰赛欧娜的胳膊一个暗示占有性的奇怪动作。他点了一下头,迈步朝大桥走来,停在内拉前方的桥端支墩处,向下看了一眼,又穿过大道在对面的相同位置往下瞧了瞧,站了几分钟后,回到赛欧娜身边。

真是不同寻常,这个死灵,内拉想。经过那番令人敬畏的攀爬,艾达荷在她心目中已经不能算凡人了,而是仅次于神的存在。而且他还能生育。

远处的一阵呼喊唤起了内拉的注意。她扭头望向桥对面。那支队伍先前采用皇家巡行惯用的小跑方式前进,现在已经改为慢走,距离大桥只有几分钟路程了。内拉认出打头的是莫尼奥,他身穿晃眼的白制服,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子,双目直视着前方。莫尼奥身后是以车轮模式行驶的御辇,舱罩关着,光线透不进内部,如镜面般闪闪发光。

这神秘的一切充盈着内拉的内心。

神迹即将显现

内拉向右瞥了眼赛欧娜。赛欧娜跟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内拉从皮套里拔出激光枪,搁在石柱上瞄准了一番。先是桥梁的左侧拉索,再是右侧拉索,然后是左侧的塑钢网格。内拉感觉手里的激光枪冰凉而陌生。她颤抖着吸了口气,想镇定下来。

我必须服从。这是一次考验。

她看见莫尼奥将目光从路面上抬起,脚下速度不变,转头向御辇或其后众人喊着什么,内拉没有听清。莫尼奥又把头转了回来。内拉稳稳神,将大部分身体藏在石柱后面。

一次考验。

莫尼奥注意到桥上和桥另一头都有人。他认出了鱼言士军服,当即想搞清是谁下令安排的欢迎仪式。他回头大声问了雷托一句话,但御辇舱罩依然保持不透明状,将神帝与赫娃隔绝在内。

莫尼奥上了桥,御辇跟在身后,碾压着被大风扬在路面上的沙粒。莫尼奥看见桥另一头远远地站着赛欧娜和艾达荷,还有四名保留地弗雷曼人坐在路中央。莫尼奥心生疑窦,但他无力改变事态。他壮起胆子朝谷底的大河瞥了一眼在正午的阳光下只见白晃晃一片。御辇隆隆地行驶在身后。河流、人流,他是滚滚大潮中的一滴水珠一种不可阻挡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

我们不是过路人,他想,我们是将一个一个时间点连缀起来的基本元素。当我们经过之后,身后的一切将尽数堕入虚无之声,就像伊克斯人的虚无空间,再也不能恢复到我们来前的样子。

莫尼奥记忆中闪过某个琵琶乐手的一段歌词,目光也随之迷蒙起来。这支歌让他印象这么深,是因为唱出了他的愿望,愿一切永远结束,愿所有疑问烟消云散,愿世界复归安宁。这曲哀歌在脑海里飘荡起来,仿佛一炷浓烟袅袅升起。

虫儿在蒲苇根下鸣叫。

莫尼奥暗自哼唱:

虫鸣预示着终结。

深秋和我的歌

都带着蒲苇根下

枯叶的颜色。

哼到副歌部分莫尼奥不禁点头打起拍子来:

日子结束了,

客人离去了。

日子结束了。

在我们穴地,

日子结束了。

暴风呜呜响。

日子结束了。

客人离去了。

莫尼奥断定这是一支有年头的琵琶歌,一首弗雷曼老歌,毫无疑问。这支歌唱的正是他自己。他希望客人真的离去,喧嚷结束,复归平静。平静的日子就在眼前然而他卸不下肩头的重担。他想起了那批辎重,堆放在正好处于托诺村视野之外的沙漠里。他们不久就能见到这些东西了帐篷、食品、桌子、金盘子、镶宝石的佩刀、仿阿拉伯古灯的球形灯样样东西都在强烈表达一种愿望:主人要过完全不同于当地人的生活。

到了托诺村他们可过不了往常的日子。

莫尼奥曾在一次巡视中进托诺村住过两夜。他还记得那里的炊火味儿散发芳香的灌木在黑暗中燃烧的气味。他们不用太阳能炉,因为“那不是最古老的生活方式”。

最古老

托诺村几乎没有美琅脂的气味,而是弥漫着绿洲灌木的甜辣味和麝香油味。是的还有一股粪池和腐烂垃圾的臭气。他想起神帝听他汇报完巡视结果后说过的一番话。

“这些弗雷曼人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丧失了什么。他们自以为保留了传统的精华。这是所有保留地的失败之处。总有一些东西会渐渐褪色,在展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保留地的管理者,还有对着展品弯腰注目的参观者极少有人能感觉到那些缺失的东西。所缺之物正是维持旧时代生活的动力,早已随着那种生活的远逝一去不复返了。”

莫尼奥注视着桥上站在眼前的三名鱼言士。她们抬高手臂舞蹈起来,在他前面几步远处旋转着,跳跃着。

真奇怪,他想,我见过在公开场合跳舞的,但从没看到鱼言士这么干。她们只在自己的住处跟自己的舞伴跳跳舞。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激光枪令人恐惧的嗡鸣声,随即感到脚下的桥面倾斜起来。

这不是真的,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

他听见御辇横向滑动的刺耳摩擦声,接着是舱罩掀开的哐当声。身后一片尖叫呼喊,但他无法转身。桥面向莫尼奥右侧大幅度倾斜,将他脸朝下甩在地上,往深谷滑去。他抓住一股断裂的拉索想止住下滑,但拉索跟着他一起往下掉,所有东西都在桥面所覆的一层沙子上滚擦着。他用两只手抓住拉索,跟着它转起圈来。这时他看见了御辇,舱罩大开,正斜着滑向桥边。赫娃一只手把着折椅站在里边,目光聚焦在莫尼奥身后。

桥面继续倾斜,响起一阵可怕的金属吱嘎声。他看见队伍里有人掉了下去,在空中大张着嘴,胳膊乱挥。莫尼奥抓握的那根拉索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一下子将两条胳膊扯到了头顶上,他的身子扭动着又转起圈来。他感到双手沾满了恐惧的汗水,正顺着拉索往下滑。

他再一次看见了御辇。御辇卡在断梁的残根处。神帝正伸出两只退化的手想抓住赫娃诺里,但没能够着她。她无声无息地从御辇敞口的一端掉了出去,金袍子猛地上翻,露出笔直如箭杆的身体。

神帝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叹。

他为什么不开启浮空器呢莫尼奥心想。浮空器能把他托起来。

激光枪还在嗡鸣,莫尼奥的双手已从拉索末端滑脱,这时他看见一道道焰光直射御辇浮空器的圆罩,在一阵阵金色烟雾中将它们逐个击爆。莫尼奥两手高举过头,向下坠去。

烟金色的烟

他的长袍上掀,身体翻转,脸朝下直栽谷底。他凝视深渊,看到汹涌的湍流形成一个大漩涡急流卷裹着一切陷入涡心,仿佛他一生的缩影。雷托的话像一股金色烟雾在他脑子里回荡:“谨小慎微只能通向平庸。碌碌无为、毫无激情的平庸一生是大部分人对自己的期望。”莫尼奥在自由下坠中陡然生出一种顿悟的狂喜。宇宙如透明玻璃般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万事万物尽归虚无时间。

金色的烟

“雷托”他高喊,“赛艾诺克我相信”

长袍从莫尼奥肩头飞脱。他在峡谷的劲风中翻滚起来最后瞥了一眼御辇御辇正在碎裂的桥面上倾覆。神帝也从敞口处掉了出来。

有什么硬物砸进了莫尼奥的后背这是他最后的知觉。

雷托感觉自己正滑出御辇。他的意识凝固在赫娃坠入河中的画面远处激起一眼珍珠喷泉,标志着她已跃入一切归于终结的谜梦之中。赫娃镇定地说出了临终之语,这句话在他的记忆里不停回响:“我先走一步了,亲爱的。”

他滑出了御辇,看到底下的河段犹如一柄短弯刀,细窄的锋刃在斑驳的阴影里微光闪烁,这是一件在永恒中磨利的凶器,正恭候他投入痛苦的怀抱。

我不能哭,连喊也不行,他想,我早已不能流泪了。眼泪是水。我马上就会有水,多得不得了。我只能在悲痛中呻吟。我很孤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下坠中,庞大的分节身躯弓起来狠命扭动,直到他敏锐的目光发现站在断桥边缘的赛欧娜,才放弃了挣扎。

你将会有新的领悟他想。

身体继续翻转。他看到越来越逼近的河面。这片水是一个鱼影闪现的梦,他忆起古时候一场花岗岩池边的宴席粉红色的肉让饥饿的他看花了眼。

我来了,赫娃,共赴诸神的盛宴吧

一瞬间他浑身裹满泡沫,同时陷入剧痛。水,这恶毒的水流,从四面条飞瀑,感觉遭到了岩石的噬咬,身体禁不住狂扭乱拍,水花四溅。恍惚中他看到湿漉漉的黑色崖壁正在朝后急退。他的皮肤炸成了一团团亮晶晶的碎片,在他四周化作一场银雨落入河中,转瞬即逝的亮片环绕着他,形成一个不断移动的耀目光环如鳞片般闪亮的沙鲑离他而去,开始了自己的群聚生活。

剧痛仍在持续。雷托诧异于自己的意识还在,身体依然有感觉。

现在他只受本能的驱使。他随波逐流,抓住了身边的一块岩石,顿时感觉手上硬生生扯下一根指头,松手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这点痛跟全身此起彼伏的疼痛相比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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