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教授名叫饭塚荣,是日本顶尖的汉学家和翻译家,也是中央大学文学部教授。这次应邀在厦大讲授“东亚三国近代文学的变迁”,已经在鹭岛呆了有好几个月了。
饭塚教授上课严谨,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个男生上课就迟到了,贼一样从后门溜进来,独自一人坐在了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靠门的角落位置。
上课没多久,这男生的脑袋就开始像小鸡啄米一样不断往下点着、点着,然后就趴到桌面上了;不一会儿,肩膀就开始均匀地起伏,显然是睡熟了。
要是在中央大学,有学生敢这样,他早就提醒了;甚至可能逐出课堂,让他睡够了再来。
但这次他是以客座教授的身份,来厦大的中文系讲授“东亚三国近代文学的变迁”这个课题,毕竟不是主场,所以决定再忍一忍。
“日本文学大概在大正年间(1912年起),完成了从理念到手法的完全「现代化」,最先开始融入世界主流的文学的发展。这种融入,不仅体现在对世界先进文学潮流的吸纳和实践上,也体现在日本文学为世界文学贡献了全新的审美范式和创作理念,并被广泛地接纳。”
那小子还在睡觉!
“文学作为文艺领域最核心的表达形式之一,它的发达同样带动了其他文艺类型的发展。例如音乐、漫画、电影,甚至是摄影,都有文学的推动作用在其中。”
那小子还在睡觉!!
“日本文学的「现代化」,是伴随着国家的「现代化」实现的。这种现代化,首先是工业文明摧毁了传统的农业社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权威、怀疑宗教、怀疑世界,乃至怀疑自我。
知识分子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明治维新后,接受了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开始探索和实践新的文学形式和思想,并且用现代价值理念与知识背景来观察、批判并试图改造传统日本社会,从而推动了日本文学的现代化进程。”
那小子还在睡觉!!!
饭塚教授终于忍不了,忽然停下正在讲的课,提问道:“最后一排那位男生,起来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随着他的提醒,班上的学生纷纷回头,这才发现最后一排正趴着个男生。作为国内一流大学的学生,又是国外的顶尖教授授课,极少有人会跑到最后一排偷懒,因此都好奇极了。
饭塚教授见一句话没叫醒,于是亲自走到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用手敲了敲男生面前的桌面。听到声音的男生“嗖”的一下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道歉道:“抱歉,昨晚没睡好……”
由于是阶梯教室的一角,饭塚荣又站在这个男生的面前,挡住了其他同学投来的好奇目光,只能看到男生一些侧脸和头顶,可以看出个头还是挺高的。
只有坐在第二排的兰婷,听到男生的声音以后,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饭塚教授只觉得眼前的男生有些眼熟,但又不像在课堂上见过的学生,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于是问道:“你是我来这里三个月以来,第一个上课睡觉的学生……照理说,你这样的行为,我应该上报给你们老师的。
好吧,你只要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五四运动’或者‘白话文运动’作为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开端,对后来产生了哪些重要影响?说一两条就行。”
饭塚教授最后还是心软了,决定用一道常识题结束这次提醒,顺便可以衔接自己后面要讲的内容。
谁知那个男生略思考了一下,在他回身准备走下阶梯的时候,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话:“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开端不是‘五四运动’或者‘新文化运动’,你让我怎么回答呢?”
教室里哗然一片。“中国现代文学发端于五四运动时期”“广义上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是指1917年到1997年”可是写进了《中国现代文学史》这本教科书绪论部分,是整本书的“定海神针铁”。
这男生睡糊涂了吧?就连兰婷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饭塚教授重新转过身来,站在这个男生的对面,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似乎想看清楚他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哗众取宠。
教授的涵养让他耐心地多问了一句道:“那你说说看吧。”
男生道:“「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是五四运动、白话文运动,这个定论是没错的。但「中国现代文学」不等于中国文学「现代化」了。这是两码事。”
教室里又是一阵“嗡嗡”声,饭塚教授不得不提醒了一句:“大家安静点,等这位同学说完。”然后对眼前的男生道:“你接着说。”此时饭塚荣已经放下了轻视之心,不再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中文系大学生看待。
能说出「中国现代文学」不等于中国文学进入「现代化」这种观点,已经证明他对文学的理解已经超越了教科书。
这个男生从容地说道:“‘白话文运动’主要解决的是中国文学的表达方式问题,抛弃了既不能适应现代社会工业化生产需求,也不能满足越来越庞大的市民阶层精神消费需求的文言文,转向门槛更低、上限更高、适用更广泛的白话文。
这当然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为中国文化、政治,乃至科学的发展、变革都奠定了基础。但这不意味着,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具备了世界文学史意义上的「现代化」。
它更多是社会进程的一部分,属于历史学范畴。而不是中国文学本身触及了我们所说的文学「现代性」的核心部分。”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学生脱口而出:“你这是在玩文字游戏!”一时间不少同学附和称是。
饭塚教授有些恼怒地回头道:“大家要有绅士风度。——好了,你接着说完。”
男生没有被打断思路,继续慢慢地说道:“从工业革命和资产阶级革命开始逐步摧毁欧洲的封建社会,到达尔文的「进化论」与尼采的「上帝已死」等等科学、哲学的突破,欧洲基督教的主流价值观被瓦解。
在这个基础上,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文学进入「现代性」的进程。世界文学的主流,从「历史叙事」「家族叙事」等经典形式中挣脱出来,开始关注个体意识和生活体验。
虚无主义、存在主义、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荒诞主义……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连文学理论,也全面抛弃了过去的经典分析方法,而从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荣格的人格分析,索绪尔的结构主义……开始入手解构文学的形式和内涵。
所以在20世纪后,我们越来越难看到传统的那种结构宏伟的‘大部头名著’,越来越多的作品开始关注个体命运和生活体验。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硬汉独角戏,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的叙述核心是白痴班吉,纳博科夫的《洛丽塔》通篇是中年男人的内心呓语……更不要说《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了。
从这个意义来说,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的中国文学,即使有个别作者和作品,如鲁迅的《白光》《伤逝》,施蛰存的《将军底头》,汪曾祺在西南联大时期写的《复仇》等等,具有一定的「现代性」,但是从数量和影响来说,都太微薄了。
这些尝试之作即使是在这些作家自己的作品当中,都不能称之为主流。所以这个阶段只能是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准备阶段」,还不能算是「现代化」的开端。就好像一出戏剧,写剧本和排练都不是开端,在观众面前拉开大幕才算。
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应该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年轻作家们普遍开始使用具有「现代性」的理念审视生活,创作作品开始算,到现在也不到30年时间。
所以您提的那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教室的其他中文系同学:“……”
饭塚荣教授:“……”
不过他好歹还是大教授,很快就回过神来了,连忙道:“你这个观点很好,是我提问的时候表达得不够严谨。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之前上课好像没有见过你。”
这时这个男生忽然恍然大悟道:“抱歉,我走错了教室了。”然后没等饭塚教授反应过来,一个闪身打开后门溜走了。
饭塚教授上年纪了,一时间只能连连招手,情急之下日语都飙出来了,想让男生留下,可哪里还能见到他的身影。
学生们也懵圈了,感觉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两个大耳刮子,然后还没有看清是谁,人就不见踪影了。
饭塚教授遗憾地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回讲台,问道:“你们认识刚刚那位同学吗?”
教室里的同学大多眼神茫然地摇头道:“不认识。”然后又议论起来:
“肯定不是我们班的。”
“好像也不是中文系的?”
“是不是研究生那边的师兄?”
“那说不定,听声音有点耳熟。”
“可能当过助教吧。”
只有兰婷一言不发,有些出神的靠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身边的闺蜜用手肘捅了她的腰,问道:“怎么变哑巴了?”
兰婷摇摇头,说道:“我在想张……刚刚那个同学说的话,讲的挺有道理的。”
闺蜜有些憧憬地道:“你都觉得有道理?就是没看清什么样子。晚上我找系里的师兄打听一下。”
兰婷还想说什么,饭塚教授在讲台上说话了:“各位同学,刚刚那位同学的思考方式你们一定要学习。中国有句老话叫「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做文学研究,最重要的就是「正名」。
那位同学很敏锐地发现了「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文学现代化」两个概念之间细微的差别,从这里切入,完成了一次精彩的论述。
今天破例,给大家留一个作业吧——你们把刚刚这位同学讲的内容,做一个整理,然后根据根据内容写一篇小论文。下星期的课堂,我们一起讨论。”
饭塚教授又讲了一会儿,下课铃声就响起来了。饭塚荣给学生们鞠了一个躬,学生们也统一回礼,这节课就算上完了。
大部分学生还沉浸在上课时那位意外走错教室的同学的发言当中,一边慢吞吞地往外走,一边讨论。只有兰婷走得飞快,闺蜜都追不上,空气中只留下她的一句话:
“今天我有事,你自己去食堂吧。”
兰婷一路小跑来到教学楼下,又拐了一个弯,看到没有熟悉的同学,才拿出手机,正想给那个人拨过去,却发现他早就发来的短信:“我在元气小猴,你还是喝珍奶加椰蓉?”
兰婷的手指从拨号键移开,回复了过去:“好,我现在过去。就珍奶加椰蓉吧。”
“元气小猴”是个奶茶的连锁品牌,这两年很火。和它同时期的还有什么“阳光小熊”“快乐王子”,属于初代“年轻人的第一次破产”必备创业项目。
兰婷很快来到了厦大“元气小猴”奶茶店里,在最角落位置找到了背对门坐着的张潮。她上前轻轻拍了下张潮的肩膀道:“嘿,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张潮抬头看到是兰婷,连忙让她坐下,又把刚刚叫的奶茶递给了她,然后才道:“我昨晚半夜的飞机,临时买的票,就没告诉你。
燕京那边我一回去就一堆事,我都烦死了,就提前溜过来了。”
兰婷把吸管进奶茶杯里,先喝了一口,才道:“刚刚在课堂上,紧张死我了。你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
张潮笑道:“刚上课没多久。——怎么,你怕我答不上来?”
兰婷道:“那么简单的问题你怎么可能答不上来——只是没有想到你能答成那样,我是紧张你被其他同学认出来。”
张潮道:“我不是想看看这个日本教授什么水平,什么观点嘛,就想着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你真别说,水平还不错,观点也算公允。”
兰婷问道:“他说日本文学超过了中国文学,你不生气?”
张潮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日本的现代文学确实比中国发达,无论是作家、作品的数量、类型和水平,还是整个文学市场的成熟程度,中国和日本比都有差距。
这方面,我不是个民族主义者,不然连最基本的客观看待、积极学习都做不到了。”
兰婷松了一口气道:“还好你是这种观点。”
张潮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过年那阵你说你们系想让我来给同学们讲讲‘80后’文学和创作,前两天我也接到邀请函了。——来交流的日本教授和学生具体对同学们产生了什么影响,你还没有细说过。”
兰婷又喝了口奶茶,斟酌了一会儿,才道:“事情是这样。去年有个‘中日学术交流国际研讨会’在我们学校举办,非常隆重。
上课提问你的教授叫饭塚荣,在研讨会上做了一个中日文学交流的报告,很有影响。所以我们学校就邀请他和他的研究生,过来做交流。
饭塚荣教授人还是不错的,长期从事汉学研究和中国作品的翻译工作,学问也很好,也没什么优越感之类,即使有些话听着不舒服,也都在学术范围内。”
张潮道:“嗯。是个比较传统的做学问的教授,我能感受到。那问题出在他带来交流的学生身上?”
兰婷点点头道:“是。他们这次带来了几本日本最新的年轻世代作家的作品,自己翻译成了中文。把有些同学迷的啊,其他什么也看不上了。”
张潮问道:“什么作品?”
兰婷道:“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有‘青山七惠’的《一个人的好天气》,据说今年1月份刚得了芥川奖。她的作品还比较‘正常’。
另外有一个女作家叫‘金原瞳’,她的作品叫《蛇信与舌环》,04年一出版就得了芥川奖。这部作品就有些惊世骇俗,甚至让人不寒而栗了。”
张潮“哦”了一声道:“这两位啊!”
兰婷惊讶道:“你知道她们?”
张潮点点头道:“我这两年去日本好几次,也稍微了解了一下他们的文学生态。这两个也都是‘80后’,尤其是金原瞳,更是日本‘少女文学’的代表人物。哦,还有一个叫绵矢莉莎的,和她一起获了芥川奖。
年纪这么轻,就能拿到代表日本纯文学新人最高奖的芥川奖。她们的作品翻得好的话,确实可以一看,文学价值不低呢。”
因为去年机缘巧合下,签了东野圭吾的缘故,张潮专门了解了一下日本的青年作家群体,所以对这些名字还是有印象的。
兰婷道:“这些日本‘80后’作家的作品,真的让不少同学共鸣了,加上几个交流过来的研究生一直在强调日本的年轻作家一代在理念和手法上有多先进,所以慢慢地,很多同学的心态都起了变化。”
张潮微笑道:“看不上咱们中国年轻作家的创作了?”
兰婷道:“倒也不至于——至少你的作品,大家还是服的。但是确实产生一种自轻、自卑的情绪,甚至有同学说出了‘中国文学没希望了’的这种话。”
张潮:“……”
兰婷接着道:“包括我们的文学社‘鼓浪社’,原先大家都肯踏踏实实地写,现在好多人着了魔似的要学那几个日本作家的手法,写的作品也越来越怪。”
张潮正待说什么,只听旁边一个声音说道:
“落后了,就要淘汰;先进的,就要学习。我不觉得大家现在写的东西‘怪’,那是蜕变前要有的阵痛。如果拘泥于传统手法,那中国文学注定还要落后日本1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