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个声音悄然响起。
“你还要这样做多少次?”他很平静,但也很失望地问。
“我已经十年没有——”
“——我的问题是,还有多少次?”
许久之后,他得到回答。
“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他刻薄但也早有预料地一笑。“但是,话又说回来,这神力对你这个无情的主人真是百依百顺,无论何时都任你呼来唤去。你有想过原因吗?你明明已经扔下那具躯壳了。”
“没有。”
“为什么?”
“复仇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生于蛮荒时代的神祇如此回答。“因此它向来有求必应,无论是谁。”
“但有代价。”康拉德·科兹安静地说。“它对每个呼唤它的人都有不同的安排,而你它渴望你回去主导。”
雷声滚滚,祂不答,只是在黑暗中向洞窟深处走去,最终将手中利刃刺入一头恶兽体内。它没有惊醒,而是陷入更深的沉眠。
“洛珈·奥瑞利安.”
曾有芥蒂,如今死去的兄弟轻声念出它的名字,语带惨重的悲意。神祇坐下来,抚着它畸形而饱受折磨的身体,沉默不语。
黑暗中寂静无声。
——
他来过这里。
在很久以前,他来过这里——但是,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涂满了鲜血的废墟,被硝烟与战火染黑遮蔽的天穹,震颤的地面和身穿猩红盔甲的巨人们
这究竟是战场,还是某片不为人知的地狱?
他迷惘地四处张望,一张苍老的脸却在某次转头后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前。
此人没有毛发,似乎生来就如此的惨白而光滑,活像一条虫子。他的眼睛像是曾被人以拳头殴击过一般深深地卡在眼眶里,突出的眉骨使每一次凝视都尤为阴森。
还有那些刺青。
他疑惑地打量起它们。
漆黑的、像是字符一样的奇异图案,从左额蔓延下来覆盖了半张侧脸。细看之下,它们甚至在蠕动。
“事情办完了吗?”此人忽然问道。
他悚然一惊——莫非在对我讲话?而且,也不知为何,他听见此人的声音便感到一阵不适,背上更是传来火辣的刺痛。
那痛感是如此真实,他立马回头找寻,还以为有人正拿着鞭子在后鞭挞他,而事实并非如此,他身后空无一物。
“很好。”有刺青的人继续说道。“不过我要你多做一件事——我希望罗伯特·基里曼追着我们来到这里时,刚好能看见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谁?什么?
来不及思考,一阵迷雾便突然地袭来,将那人笼罩。雾气在他脚下逸散,寒冷刺骨,其中似乎还藏着些什么东西,而他已无心去看,只是向前走去,想要重新找到那个人。
诚然,对方让他有些本能的不喜,可他还想知道更多与那个罗伯特·基里曼有关的事。
对于这个名字,他似乎有些印象,而他恰好是个除了‘印象’这类碎片以外什么都没有的人。
或许我能想起来我是谁。他想着这件事,焦急地向前。
寒雾被搅散,但这没有让他眼前的事物变得清晰起来,反倒让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晕。他走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额前大汗淋漓,寒意渗进血管深处.
然后,某种东西出现了。
不,不对,不该简单地将其称之为‘东西’。
他震惊而又恐惧地停下脚步,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如同被闪电击中一般骤然紧绷。
他看见的东西若是进行仔细地描述,可以被称作一个深坑,其内满是将死未死的人。有的穿着盔甲,有的没有,有的被夺走了手脚,有的被剥了皮,无数种出自纯粹折磨之心的刑罚被人统统使在了他们身上。
而且,不知怎的,他们居然没有死——然而这地狱带给他的恐怖还没有完,迷雾继续散去,更多的深坑一个接着一个地映入他的眼帘。就算粗略估计,也多达上百个之巨。
他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紧接着跪下,泪水顺着无法形容的巨大悲怆缓缓滑落。
这情绪到底从何而来,他不知晓,他也不愿在此时思考这无谓的问题。归根结底,这些人不该被这样对待。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人类
天空中传来低沉的呼啸声,这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源自本能的悲伤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悔恨已将他吞没。
直到一个高大的蓝金色影子来到他身边,他才终于抬起头。
他看见一个和他一样,同样陷于悲伤与悔恨中的人。
此人灰白色的短发上染着灰尘与鲜血,盔甲上满是刀枪之痕。他直挺挺地站着,在带着腐臭与血腥之味的风中沉默地凝视着眼前之景
你是谁?他本来想问的,却想起了那个有着刺青的人的话——罗伯特·基里曼。
你就是罗伯特·基里曼?他为什么要对你做这种事?
似乎听见了他的疑问,蓝金色的巨人低沉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与他面上的痛苦完全不符,听起来沉静非常,犹如完全置身事外,然而其中藏起来的那些情绪,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罗伯特·基里曼问,仿佛在问他。
另一个人从他身后走来,这人与他一样,穿着蓝、金、白三色的盔甲,只是身形稍小。
他走到基里曼身侧,和他肩并着肩凝视深坑中的恐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而后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们恨我们,大人,所以他们想让我们痛不欲生。”
“我知道,盖奇。”基里曼轻声细语地回应。“我当然明白怀言者们想要什么,宣泄仇恨、献祭、或单纯的享乐——我们这些天来已经见得太多了,这些堕落的暴行我只是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在所有的邪恶面前冠以我兄弟的名字。”
他抬手指向深坑某处,在那里,有人用破碎的尸体非常细致地摆成了一行字。
【以洛珈·奥瑞利安的名义,我们将这份奇迹献给您,尊敬的五百世界之主,愿您的人民永远幸福平和。】
被称作盖奇的人沉默了一下:“.或许,这正是出自他的意愿?”
“不。”基里曼再次否定。“他不会做这种事,完美之城后,他已恨我恨到了极点,但这仍然不是他会做的事。洛珈或许会攻击我,会怀着杀了我的决心朝我冲过来,可他唯独不会将自己的怒火迁怒于旁人。他不是这样的人。”
“但他已经死了。”
“还没有。”
“大人!”盖奇加重语气。“他已经死了!”
基里曼慢慢地低下头,凝视他。
“还没有。”他非常认真地重复。“他仍然存在,盖奇。就在那具皮囊下面,洛珈还在那里。我看见过他。”
“您的话听上去就像疯人的呓语。”
基里曼沉默不语,看上去似乎正在思考,牙齿咬了又咬。最终,他摇了摇头。一阵血腥的风从坑底吹拂而上,带走了其内人们最后的呜咽。
“或许吧。”他说。“妥善处理.我们要尽快出发。”
“我们人手不足,大人。”
“怀言者们也一样。”基里曼平静地说。“自考斯以后,他们袭击了逃跑路线上沿途的每一个世界,且不计任何代价。他们领先了我们一步,就这么小小的一步,一丁点的优势.任何一个尚有头脑的指挥官都应该将它用在更好的地方,但他们没有。他们现在也同样伤亡惨重,盖奇,我们的同胞绝非懦夫。我们不能辜负他们,我们要追上去,把他们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他抬手,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
“烧吧。”基里曼说。
就这样,他转身离去。
寒雾再次袭来,将一切吞没,而他仍然没有站起来。
刚才的画面仍然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回荡,将一切都挤碎了。思考带来的苦痛摧毁了每一寸尚算理智的部分,他再度哀嚎起来,双目通红,以头锄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来,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片血腥的天空之下。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扑到那面镜子前。
“为什么?”他口鼻渗血,面色惨白地抓住镜子的边缘。“为什么.?”
境中之物根本不答,它伤痕累累的身躯仍被刑具所束缚。不管是谁将它困在这里,那人都必定满怀恶意,否则绝无可能设计出这样的刑罚来折磨它。
意识到这一点,在思考带来的苦痛中,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他向后倒去,瘫在地上嘶声惨叫,满地打滚——他还在思考,尽管那苦痛不允许他这样做。
可是这一次,他就是要反抗。
他已经遵从太久了,何不叛逆一次?
死了也就死了吧!
疼痛迫使他闷哼着捶打自己的头颅,想以更大的痛将那无法忍受的钻心蚀骨之刑掩盖过去。巨大的力量将骨头一次次地弄碎,脑浆迸裂,从口鼻耳中渗出。狂风呼呼而过,打在他身好似千百万把刀刃透体而过。
便是凌迟,也不过如此吧?
他不顾一切地咬紧牙齿,继续施行着固执的反叛。更为剧烈的痛楚暴怒地袭来,瞬间将他变成一个血人,也将他脑海中那些好不容易得来的思绪彻底搅散。
然而,不知是奇迹,还是更大的绝望即将到来的引子,一个问题始终盘旋其中,无论那些痛苦如何折磨他,它也不曾散去。
我是谁?
它就是如此的简单,可是,当它在他的脑海不断地回响了数千万遍以后,它便成为了新的本能,深深地刻在他的骨血之中。
纵使苦痛已蔓延至全身各处,把他变得不成人形,使他陷入深深的昏迷,这个问题也仍然在回荡。
久而久之,它便不再只是一个问题.
“我究竟是谁?”在无尽的噩梦之中,他无意识地将它呢喃了出来。
镜中之物猛地抬起头来,铁链哗啦一响,绷紧到了极限。
它扑到镜子的边缘,那姿态卑微小心到了极点,犹如一个快要渴死的人不敢置信地走进一片绿洲——它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为了确认,它把他仔细地看了又看,直到他的生命即将来到终点,这一切又要再度重复一遍,这具镜中干瘪的皮囊方才下定决心。
它慢慢地站起身来。
干枯碎裂的声音从脚踝处传来,刑具强硬地发出要求,要它跪下,但它不应。那么,便轮到它脖颈处的项圈上场了,一股巨力从其上传来,拽着它,使它重重地摔倒在地。
与手铐相连的铁链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啸,在瞬间绷紧,扯开了它的双手,使它以一个完全伏低脊背的姿态跪在了地上。
一股重压随后传来,强硬地压着它的额头触及地面,姿态犹如正在对主人叩首行礼的奴隶.
一个卑贱的奴隶。
它缓缓握紧双拳,然后再次站起——常人此时的生理结构恐怕已被那些刺入身体的刑具彻底破坏,早已失去活动的能力。
但它不同,它过去曾是某种远超常人的存在。纵使此刻已被吃净了血肉与心肝,一些本质也仍然留了下来。
夺走它一切的那个人看不上这部分本质,认为它们懦弱又无能,但他也没有抹去它们,而是用某种方式将其束缚在了皮囊之内。可以说,他将皮囊仅剩下的那一部分变成了奴隶与驯养好的家犬。
闲暇时,他会稍微放开一些控制,刻意地听一听皮囊那无声的哀嚎与诅咒,并为此愉悦不已。
皮囊慢慢地走到镜子的边缘,然后走了出去。
刹那之间,它的形体便因忤逆而开始崩解,但它置之不理,只是来到那人身边,紧接着伏低身体,靠近他的耳朵。
它的声音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夺走了,用以欺骗或挑动谋杀。然而,此时此刻它所做之事是不需要声音的。
归根结底,它不过只是在内心深处对自己低语而已。
“洛珈·奥瑞利安。”皮囊吐出这个答案。
话音落下,它灰飞烟灭。数秒后,他颤抖着睁开双眼。
迷雾袭来,血红的天空被其遮蔽。所有的一切,就这样被他记起。
——
最初,洛珈看见一个男孩。
他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犹如在泛光。
他体态完美,外表俊秀,已远远超脱美的界限,身上甚至蒙着一层光晕——然而,他在哭泣。
准确来说,是啜泣。
他跪倒在地,承受着鞭挞。那条漆黑且有着倒刺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他的后背,疼痛反而是次要的了,因为此物实际上无法使他受伤。这男孩是某种超凡之物,寻常人挨上一下就会皮开肉绽的鞭子仅仅只能留下一些痕迹罢了。
但他仍会哭泣——归根结底,他仍然会痛。只不过,最痛的并非身体,而是心灵。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对待。
“切记,不要再有下一次!”科尔·法伦厉声说道。“永远不要挑战我的耐心!认清你自己的地位!”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洛珈想。因为这男孩已经吸取了教训,他明白你只是在虚张声势,你惊恐于他的聪颖天资与过目不忘。你嫉妒他,但你必须树立自己的权威形象并加固它.
所以,当这男孩依你之言背出那些所谓典籍上的真言时,他得到的东西是惩罚。
鞭子继续落下,洛珈默默地数着。二十下、三十下、四十下
男孩的痛呼逐渐转变为闷哼,然后变成悠长沉重的呼吸。科尔·法伦的手臂逐渐变得酸涩,他大口大口地喘起气,累得满头大汗,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经受鞭挞的人。
第四十五下,他无法承受地扔下鞭子。
“禁闭!”他吼道。“你就在这里,直到我来叫你!”
门被重重地关上,脚步声逐渐远去。
男孩抬手抹去面上的泪水,抽泣着爬起身,紧接着又跪了下来,开始用科尔奇斯的语言祈祷。
四位大能,四位端坐于群星之上的神祇.
他逐一用科尔奇斯语念出祂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名字,然后天真地发问——为什么我主会不高兴?为什么他会因为我做了他要求的事而感到生气?
黑暗中没有东西回答。
洛珈来到男孩面前,然后蹲下。
“因为他畏惧。”他对男孩说。“他害怕你,但他必须掌控你,他认为你是一种机遇。”
男孩自然是听不见的,他的祈祷在十几分钟后才结束。这时,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半分钟后,大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但走进来的人并不是科尔·法伦,而是一个丑陋、衰老的奴隶。
他穿着破烂的衣衫,手脚上满是伤痕。他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来到了男孩身边。
“奈罗?”男孩疑惑地喊出他的名字。“你怎么会来?你不该来这里的!如果我主看见——”
“——嘘,嘘。”
奴隶赶忙叫停他,从那破布衣衫之下拿出了一个仅有他半个手掌大小的布袋。
它的形状被某种流体改变了,看上去沉甸甸的,像是树上的过时。奴隶将这只小袋递给男孩,然后露出个微笑。
“我给你带了一点水来,快喝,他明天肯定还要惩罚你呢,你起码三天喝不到一点水了。”
“那你怎么办?”男孩问。
“什么我怎么办?”
“这肯定是你的水。”男孩说,语气里带着理所应当,仿佛他就应该知道这些他本不该知道的事。
“奴隶们工作四十个昼夜才能领到一小口水来喝,而这里面起码有四口。这是你至少一百六十个昼夜的幸苦劳作所得,我喝了,你怎么办?”
“你快喝吧。”奴隶过了一会,才回答他,并抬手抹了抹眼。“我根本就不渴.”
“你骗人。”
“我没有。”
“我听得出来。”男孩说,却又顿了顿。“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奴隶叹了口气。“成为奴隶以后,我已经习惯干渴了。还记得吗?我上次告诉你,我从前是个老师。”
“我记得,你还说,你是因为把错误的东西教给了错误的人才成为奴隶的但是,我不明白,奈罗,你说得明明是对的。”
奴隶微微一愣:“你觉得我是对的?”
男孩高兴地笑了起来,仿佛之前受到的伤害完全不存在。
他真心实意、满怀热烈地双手合十,对奴隶说:“是啊,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平等的”
“嘘!”奴隶再次发出了那种示意轻声的气声,只是这次满怀警告。“千万别把这话对其他人说,否则你就要遭大难了!我的观点是异端邪说,誓约禁止它被传授!”
男孩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回过了神,开始询问更多。奴隶有心想停止这个话题,但他做不到,他只能继续说。
就这样,他们一直谈论到天亮,他将一些与男孩从科尔·法伦那里学到的东西截然不同的事情教给了男孩,然后溜走了。
洛珈站起身来。
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二十天,再过二十天,男孩就将成长为一个青年,一个健壮而聪慧的人。
但他的心灵仍然不成熟,科尔·法伦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将他的思想和他的权威深深地刻在了男孩的心智中,并以此谋利。
而他收获这份利益的时刻将很快到来,就在二十天后,男孩在外貌上成为青年的那一日,科尔·法伦将受到袭击。
一些厌恶他暴戾风格的人挟持了他,而男孩.把他们全都杀光了。
事情从这个时候开始正式变得不可挽回,无辜者的鲜血一旦染上就绝无可能消除。
男孩一路为科尔·法伦排除异己,自己也展现了种种常人眼中的神迹,成了誓约中的真言持有者.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他的知识逐渐充盈,姿态更是攀升至完美之境,任何看见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欢乐与幸福等情绪,皈依他的人一点点地遍布了整个科尔奇斯。
然后他杀了奈罗。
原因是什么呢?恐怕有很多种。科尔·法伦的暗中操控、推波助澜;科尔基斯所谓信仰的邪恶性与这里人们对于杀戮与鲜血天然的认同;男孩自身的放任自流,只想着尊崇他所谓养父的意志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一群不信者。或者说,最后的不信者。
不是所有人都一见到男孩就决定信仰他和他的誓约的,总有人觉得神祇不可信,总有人想依靠自己自力更生。他们活在山林或沙漠里,艰难但仍然能自给自足,甚至发展出了城市。
但对于科尔·法伦来说,这是无法容忍的,因此他开始给男孩灌输一些更为残暴的东西——出乎意料的是,男孩竟然接受了这些事。于是,在遍布整个世界的信仰转变中,一场又一场的屠杀开始了。
许多城市被杀得血流漂橹,不信誓约者统统人头落地.
奈罗一直看着这个过程,但他也做不了什么,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帝皇降临前的最后一天,奴隶的良心受不了了。
他逾越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劝说男孩不要再遵从科尔·法伦。
后者勃然大怒——又或者是惊恐——总之,他挥拳攻击了奴隶,想要杀了他。
奈罗没有坐以待毙,他拔出了一把匕首,想要自卫。
也就是在这时,男孩动手了。
等他回过神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这么久的布道、战争和屠杀,保卫科尔·法伦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因此,在他的主人夸奖他做得好时,男孩只是像从前一样点了点头,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扔下了那个曾给他送水,和他彻夜长谈的奴隶的尸体。
洛珈·奥瑞利安慢慢地握紧双拳。
他凝视起眼前的男孩,看着这个仍然懵懂无知的孩子,感到喉咙发痒。
异样的情绪逐渐蔓延而出,他明白那是什么——仇恨。除此以外不会再有第二种东西能使人生出如此恶意了,他真想现在就杀了这个孩子,以免除以后因他而起的一切。
那一切.
悲怆的泪伴随着一声长叹,从洛珈眼中滚滚而落。
他记起了一切——真正意义上的一切。
从科尔奇斯到大远征,从完美之城的毁灭再到艾瑞巴斯的背叛.他被困在黑暗里,军团被改变,他的身体被无生者们肆意地占据、扭曲,它们用他的声音和他的面貌一遍又一遍地播种谎言,让怀言者彻底堕落。
无边血债,自他而起。
从考斯开始,此后的一万年,人类所经历的每一桩血案,每一点痛苦,每一分压倒在无辜人身上的绝望,都要算在他头上。
他的子嗣沦为邪神的走狗,他的兄弟因他而经受无尽的折磨,他的父亲为此而死
罪名如山般压下,压在他头顶,使他永世不得翻身。这样正好,这是他应得的,他就该被唾弃、就该被咒骂。
可偏偏总有人知道真相。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无力的、悲哀的、疯狂的笑。
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为他而战呢?
那些从没见过他的人,那些优秀的人,本可拥有更好命运与未来的人,就这样以他的名义而战死。
从安格尔·泰开始,历经一人又一人.
被选中,从隐士那里得知真相,颤栗而恐惧,却总是坚定起来,没有把他扔在地狱里置之不理。
一万年啊,那滴血就这样不断地传递下来。
眼泪逐渐变为血泪,洛珈颤抖着倒在地上,脊背隆起,双手合十紧握,头颅深埋于臂弯之中,宛如野兽般的嘶吼起来。
恨啊,他恨啊——他恨自己像是个奴隶一样逆来顺受地受着科尔·法伦的掌控,恨自己杀死了那些无辜者,恨自己没能早早看清所谓科尔奇斯信仰的真相
仇恨一旦涌起,就再也不可能停下,它们在他心中翻江倒海,将无数血案与诸神的狂笑带往他面前。无止境的恨意使他看清了自己的每一个子嗣是如何死去的,也使他看见了那些无辜之人是怎样被他的军团献祭的,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种种这些,最后都归于一个名字。
艾瑞巴斯。
雾气袭来,将他遮蔽,他的形体在其中逐渐改变。
永燃的怒焰消融了眼睛,焚毁了眼眶,如火炬般绽亮。螺旋之角狰狞地顶破额头,湿淋淋地沐浴着鲜血,指向天空。他的牙齿变得尖利,面容因过度的恨与怒而扭曲。他佝偻着站起身来,漆黑之焰自脚底升腾起来,翻卷而起,只一眨眼便快要蔓延到头顶
一只手刺破雾气,按住他的肩膀。
“我不劝你。”恶神平静地说。“我只想告诉你,你复仇的愿望会把你带到一片荒原里去。那里是死者的国度,你去了,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洛珈以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作答。
“我说了,我不劝你。”恶神松开手。“这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洛珈·奥瑞利安,我也不会阻拦他人复仇.但我受人之托,必须将此物带来给你。”
他伸手入怀,拿出了一块金色的石头。
洛珈的视线仿佛卡在了它上面。
“仇恨是有极限的吗?”恶神摊开手掌,自言自语起来。“我不清楚答案,但你是我所见过的所有枉死者中最为接近这个概念的人.”
“你的仇恨足以淹没整个世界,尤其是针对你自己的,你恨你自己,甚至尤甚于艾瑞巴斯。因此你想死,洛珈,你想一了百了地将自身献给仇恨——不过,仔细想想,这与你过去的行为有何区别?”
“你曾经将自己献给科尔·法伦与科尔奇斯那畸形的信仰,你还曾投身于所谓的救世真理。你自己的意志呢?你可曾思考过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不过,无所谓。”
恶神扔下那块石头,转身离去。只一眨眼,他的身影就不见了,其声音也变得非常遥远。
“复仇向来有求必应.做出你的选择吧,这是你的权力。”
——
十分钟转瞬即逝。
恶神的力量褪去了,人的形象重整旗鼓,占据上风。
卡里尔·洛哈尔斯睁开双眼,在洞窟内等待了起来。他右手仍然握着那把刀,入手一片冰冷。
康拉德·科兹的声音于他耳边响起,带着若有所思的轻柔。
“仇恨的极限倒不如说是它的对立面才对,任何事,都是物极必反。好吧,父亲,仇恨的反义词是什么?”
“.”
“怎么不说话?好吧。”科兹轻笑一声。“接下来呢?会发生什么?事情似乎还没有结束。”
卡里尔摇了摇头。
“是爱。”他忽然说道。
“.什么?”
“接下来,我们等。看看在他心中,仇恨与爱哪一者会占据上风。假如是后者,那么他就能回来。”
夜之王非常恼火地叹了口气。
“你就不能把话一次性说完吗?!”
“抱歉。”卡里尔诚恳地说。“我刚才在回忆.我曾经也像他一样,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还记得吗?”
“.”
没有人再回答他,康拉德·科兹似乎突然消失了。许久以后,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记得。”午夜幽魂说。“而且,一直都是你先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