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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

作者:蔡崇达 | 分类:其他 | 字数:0

厚朴 ・ 一

书名:皮囊 作者:蔡崇达 字数:3.3千字 更新时间:01-09 11:07

见第一面时,他就很郑重地向我介绍他的名字以及名字含义:“我姓张,叫厚朴,来自英文hope。”

为了发好那个英文单词的音,他的嘴巴还认真地圆了起来。

一个人顶着这样的名字,和名字这样的含义,究竟会活得多奇葩特别是他还似乎以此为荣。

他激动着兀自说了下去

他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原本只有小学毕业,后来自考了英语,作为全村唯一懂英文的人,在村子里的学校当英语老师兼校长。他父亲不仅通读世界文明史,还坚持每天听美国之音,他认为父亲是那个村子里唯一有世界观的人。别人家的院子,一进门就是用五彩瓷砖贴成的福禄寿喜,他家一进门,是父亲自己绘画、乡里陶瓷小队帮忙烧制的世界地图。

“这世界地图有一整面门墙大,”厚朴尽力地张开手比划着,好像要抱着整个世界一样,脸上充满着说不出的动人的光。

他像面对广场演讲的领袖,骄傲地宣布自己的名字和名字的含义。

他的行李是用两个编织袋装的,进门的时候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像少林寺里练功的武僧。身上穿的一看就是新衣服,头发也特意打理过,只是天太热,衣服浸满汗水,粘在身上,头发也横七竖八地躺在头上,像被吹蔫的野草,全然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种潇洒。倒是有几根顽固地站立着,很像他脸上的表情。

他很用力地打招呼,很用力地介绍自己。看到活得这么用力的人,我总会不舒服,仿佛对方在时时提醒我要思考如何生活。然而,我却喜欢他脸上的笑。一张娃娃脸,脸上似乎还有帮忙种田留下的土色,两个小虎牙,两个酒窝,笑容从心里透出来。

我想起了家乡小镇,改革开放后莫名其妙地富了。而我所在的中学是小镇最好的中学,有钱人总拼命把孩子送进这里。

每个小孩到班级的首次亮相,都映射出他们父母想象中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该有的样子:戏服式的夸张制服,有的还会别上小领结,头发抹上光亮的发蜡。父母在送他们上学的时候,也许带着骄傲感。然后,在饱含紧张和骄傲的期待中,小孩走进教室,惹来一阵哄堂大笑。每当此时,我总能听到来自孩子以及父母内心,那破碎的声音。

不清楚真实的标准时,越用力就越让人觉得可笑。

厚朴大约也是这样的小孩,他们往往是脆弱的,因为干净到甚至不知道应该要去判断和思考自己是否适合时宜。

我什么时候成为务实而细腻的人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表面上我大大咧咧、粗心大意。事实上,我讲每句话的时候,总担心会冒犯他人。我总在拼命感知,人们希望听到什么如何表达到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自己成为别人不喜欢的人。为什么这么需要让别人喜欢或许是求生的本能。

时间久了,就会觉得脸上仿佛长出一个面具。每天晚上回到家,深深卸口气,仿佛职业表演者的卸妆仪式。中学过集体生活时,我把这个动作掩饰成用水擦脸时舒服的“哼哼声”。我自嘲这怪癖是我让人喜欢的一个原因。唯独有一次,一个同学神经兮兮地凑到我耳边,说,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因为擦脸舒服,而是因为觉得扮演自己太累。他“呵呵”、“呵呵”地笑着,诡异地离开。而我当即有被一眼看穿的感觉。

中学时,总会碰到可以用“神奇”来形容的同学。看穿我的那位同学就是其中一个。他干过的大事包括:临高考前的一个下午,邀请年级考试前十名的同学,到团委活动中心集合。等到大家都满脸茫然地坐好的时候,他突然一蹦,跳上讲台,大喊:“诸位护法,我召集尔等是为了正式告诉你们,我是你们等待的神,尔等是我的亲密子民,必须发誓永世为我护法。”同学们一愣,有的翻了白眼,有的直接拿书往他头上一扔,还有的笑到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他却还在认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半晌不动,像个雕塑。

一直在内心期待,他终有一天会变成邪教头目吧。让我失望的是,这家伙后来竟然是高中同学里第一个结婚的,也是第一个发胖的。他在一所中学当生物老师,最喜欢教的课是青蛙解剖课。毕业十周年的高中同学会时,他抽烟、喝酒,说黄色笑话,一副活在当下、活在人间的尘俗感。

我实在好奇,他“神奇”的那部分跑哪儿去了。借着酒劲,我凑到他耳边,用故作神秘的口吻提起当年那件事:“其实你是唯一看穿我的人。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哈哈大笑:“当时都是开玩笑。”

看我怅然若失,他严肃地说:“其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哪个才是我应该坚持的活法,哪个才是真实。”说完抬头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内心发毛。他又突然重重用手拍了我的肩膀,说:“怎么被吓到了啊骗你的”

我不知道他哪句是真话,生存现实和自我期待的差距太大,容易让人会开发出不同的想象来安放自己。我相信,他脑子里藏着另外一个世界,很多人脑子里都偷偷藏着很多个世界。

我自己也一直警惕地处理着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任何不合时宜的想象都是不需要的,因为现实的世界只有一个。

那天下午,我在厚朴的脑袋里看到了他的想象:他以为他现在到达的,是整个世界的入口;他以为再走进去,就是无限宽广的可能;他以为正在和他对话的,已经是整个世界。

我忍不住提醒:“厚朴,你最好不要和同学们说你名字的来历。”

“为什么”他转头问我,脸上认认真真地写着困惑。

“因为”

我实在说不出来:因为世界不是这样的。

他果然、终于还是说了。

班级的第一次聚会,他喝了点酒。这大概是他的人生第一次喝酒。

不知道自由是什么的人,才会动辄把自由挂在嘴边。

他的脸红红的,口齿有点不清,最后描绘到世界地图的时候,他加重了口气,甚至因为酒劲的缘故,还夸张地跳了起来“有这么大一面世界地图。”

一片哄堂大笑。

或许是喝了酒,又或许厚朴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嘲笑这样的词,同学们的大笑反而让他像受了鼓励一般越发激动了。他开口唱了一首英文歌,好像是big big ord。唱完后他郑重地宣布自己要尽可能地活得精彩,还矫情地用了排比句:“我要谈一次恋爱,最好马上破处;我要组建个乐队,最好再录张专辑;我要发表些诗歌,最好出本诗集;我要我的世界分分秒秒都精彩,最好现在就开始精彩。”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大概以为自己是马丁路德金。“多么贫瘠的想象力,连想象的样本都是中学课本里的。”我在心里这样嘲笑着。

厚朴的言行果然被当作谈资到处传播,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一点都没在意。他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谈论是嘲笑,甚至可能以为这是某种认可。

去食堂的路上,有人对他意味深长、不怀好意地“呵呵”笑,他直接冲过去,双手搭在人家肩上,“兄弟对我有好感啊,那认识下”反而搞得那人手足无措,仓皇而逃。调皮一点的,看见他走过,就模仿着漫画里的角色,双手高扬大喊:“热血”他也开心地跟着认真地欢呼起来:“为青春”

我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尴尬。

出于担心,又或者出于好奇这样的人会迎头撞上怎样的生活我有段时间总和他一起。

我终究是务实和紧张的,我开始计算一天睡眠需要多少时间,打工需要多少时间,还有赚学分和实习这样一排,发觉时间不够用了。大学毕业之后的那次冒险将决定我的一生。高中时父亲的病倒,让我必须保证自己积累到足够的资本,以便迅速找到一份工作,这份工作还得符合我的人生期待。这很难,就像火箭发射后,在高空必须完成的一次次定点推送一样。

厚朴不一样,他实在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东西,或者是不知道可以担心什么,没有什么需要认真安排。

厚朴参加了吉他社理所当然,毕竟他想组建乐队,然后他又报名了街舞社、跆拳道社他甚至说自己想象中穿着跆拳道服和人做爱的情景。他是用嚷嚷的方式说的,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段时间里,他脑子里充满着太多诡异的想象,跆拳道在他心目中或许意味着青春的叛逆和城市化吧。最后他还报名了诗歌社。

他热情地拉我去各个社观摩他的“精彩尝试”。陪他走了一圈后,我觉得,吉他社应该更名为“想象自己在弹吉他的社团”,同理,街舞社、跆拳道社、诗歌社,分别是想象自己在跳街舞、打跆拳道和写诗歌的社团。

在迅速城市化的这个国家里,似乎每个人都在急着进入对时尚生活的想象,投入地模仿着他们想象中的样子。这些社团或许更准确的描述还可以是通过假装弹吉他、跳街舞、写诗歌来集体自我催眠,以为自己变得现代、时尚的邪教组织。

被这种想象俘虏多可笑。真实的世界,世界的真实不是这样的。

大一,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两个学期都拿奖学金生活费都从那儿来。打一份工,争取第一年攒下三千块为毕业找工作备粮草,然后进报社实习。实习是没有收入的,但可以看到更多的真实世界:真实的利益关系和真实的人性。要训练自己和真实的世界相处。

就这样,我和厚朴朝两个方向狂奔,以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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