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州,临川县。
寒风裹挟飞雪,遮蔽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两匹骏马自南方行来,马鬃凝着白霜,马铃铛声传出不过几丈,就被呼啸寒风吹了个支离破碎。
左侧之人紧了紧身上的黑色斗篷,言语间呼出阵阵白雾:
“我就想不明白,谢尽欢明明在三江口打擂,怎么就跑去了紫徽山?这也就罢了,第二天还继续跑去夺魁,照他这么来,世上还有邪魔外道容身之地?”
“看不懂就对了。”
何参目光谨慎望向走到百丈外才发现的马队:
“我师父何等人物?背信弃义一辈子没被搞死,莫名其妙就栽在了他手上。我要不是八字硬加一身蚺皇甲,第一次见面就被搞死了,根本不讲道理……”
张褚起初还抱有侥幸,但自从两个分坛的人手全军覆没后,他也不得不信邪,连退隐江湖的心思都有了。
本来他是跟着何参往南疆逃,但走到半路,就听到火凤谷出了大事儿,有人在冬至之前,就抢走了所有机缘。
这人除开神出鬼没的谢尽欢,张褚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么大本事,为此又急急折返逃亡北周。
如今出了山河关,又在黎州搞了个清清白白的假身份,张褚才感觉悬在头上的刀撤了下来,不过还是十分谨慎。
待到途经官道上的马队,两人随意打量,可见是一帮子裹着厚羊皮的西域人,看起来身手都不低,押着十几车货物,为首者披着白狐裘,扎着满头小辫子,对他们两人颇为戒备。
何参觉得这个‘辫子头’道行不低,拉开距离超了过去,等走远才询问:
“看起来不像商队,这伙儿是什么人?”
“像是西域人,年底周少帝就及冠了,应该给是来送生辰纲。”
“及冠……”
何参略微算了下,才想起周少帝马上就满二十了。
皇帝行冠礼,意味着正式过渡为国君,摄政王、太后等掌权者,需三日内交还监国印玺,历史上的皇帝,通常十四五岁就亲政了,真等到二十岁的极其罕见,但从北周目前情况来看,郭太后就不可能让权。
“我估摸就是寻常过寿,冠礼还得往后拖,就郭太后这做派,要是弄出个少帝六十岁及冠都不稀奇……”
“那周少帝怕是要造反了……”
……
两人随口瞎扯间,消失在了皑皑大雪之中。
约莫个把时辰后,一只黑鹰再度掠过漫天风雪,发出一声嘹亮鹰啼,引得百余人的队伍举目眺望。
“锵——”
而后不久,两匹快马就再度踏碎风雪,从不远处经过,朝着临川县城飞驰而去。
马背上,谢尽欢披着白色披风,手里拿着舆图查看路线,步月华裹得严严实实跟在背后,连日奔波下来也有了几分疲倦。
从洛京出发后,两人顺着传递军情的驿道飞驰,沿途换马日夜兼程,不过在穿过云州北部的山河关后,就再难借助朝廷力量,速度就慢了下来。
沿途打探,南朝的使臣队伍,八天前就已经过了黎州,现在估摸已经快到雁京了,要在抵达前追上还有些难度。
步月华见距离还远,询问道:“御风过去要快很多,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初入超品的修士,御风速度和一品巅峰全力奔袭差不多,胜在没障碍省事,但对气海消耗颇大,还得长时间以神念驾驭天地之力。
步月华神魂受创,当前需要的是好好养神,谢尽欢收起舆图回应:
“我不是使臣代表,晚到两天也无妨。雪太大,马也跑不动了,先去县城歇一晚,明天再继续赶路。”
步月华见此也没多说,跟着煤球导航往北飞驰,天黑之时赶到了临川县。
北周无论风土人情还是修行道格局,都和南朝差不多,黎州作为边塞州府,称霸的是武道大派黎山剑庐,百年前也是顶流豪门,不过老祖殉道了,当代掌门李怀川,年轻时还入关跑去找魏无异、穆云令等切磋过,只不过一场没赢,算是门派传承久远,但当代掌门较为中庸的势力。
临川县位于黎州中部,地处交通要道,聚集着无数南朝、西域过来的商贾。
谢尽欢飞马进入县城,可见因为大雪难行,商队都在城里落脚等着,客栈几乎家家爆满,连青楼勾栏都没了位置。
煤球奔波好几天,现在只想吃口热乎的,见状落在谢尽欢肩膀上,直接扇脑壳探爪爪,意思当是让他随便抢一间房子。
但谢尽欢又不是悍匪,到了北方人生地不熟,也得低调行事,并未听取贴身奴婢的建议,在县城来回转了圈,未曾发现有位置的客栈,反倒是瞧见一条巷子里,有七八个捕快举着火把正在忙活,外面围了一大堆人。
谢尽欢可能是近两个月挂着官府背景到处没收违法所得,养出了职业习惯,见状下意识驱马走到附近打量,可见巷中倒着个人,全部趴在地上,看起来是被人从背后袭杀;大雪纷飞身上却落雪不多,死了最多半个时辰。
黎州毗邻南朝,龙蛇混杂治安并不好,谢尽欢本以为是敲闷棍抢劫,但如影随形的阿飘,却从背后冒了出来,提醒道:
“这尸体不太对劲儿。”
谢尽欢微微蹙眉,扫了下巷子里的北周捕快,也没跑进去用南朝的令牌管北周的人,只是遥遥旁观,可见几个看热闹的江湖人,正在和同伴交流:
“好像死于祭魂咒,和白桦县的情况差不多……”
“白桦那边已经死了十几号人,其他州县此类案子也数不胜数,江湖上还传着什么‘国亡于赤,妖临周土’,你说这事儿会不会和……”
“嘘!想死呀?这肯定是妖道在胡作非为……”
……
谢尽欢幼年读书不少,对南北历史都较为了解。
妖道并非只有冥神教一支,现存派系都是历代苍生大劫残存的余孽,冥神教起于南疆巫教,所以多在南方活动,北方多是化仙教在作祟。
化仙教为三百年前妖道作乱的元凶,不过教主没有尸祖厉害,又遇上了去草原卖钩子得来助力的周太祖,被完全屠灭,不过残存教徒三十年前,还是搞出了‘巫蛊之祸’。
北周的巫蛊之祸可不是冤案,而是实打实的给周景帝下蛊,且成功搞死了景帝,哀帝登基不到几年,也离奇驾崩,换成六岁的少帝继位。
因为北周已经立国快三百年,朝野已经矛盾累积到顶点,皇帝又连续出岔子,直接导致北周叛乱四起,西域、草原直接脱离了掌控,安东都护府也蠢蠢欲动。
结果就在这种时候,郭太后从天而降,借助外戚郭氏的力量掌权,而后查出了一切的幕后黑手,是勾结妖道的北周首辅陈涉,缘由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篡国。
然后郭太后就诛灭了与陈氏勾结的叛党,砍了不下三千个脑袋,先肃清朝堂,然后屠尽西域三个刺头部落杀鸡儆猴,又发兵漠北,吓得草原王庭跪着过来朝见,用了十几年时间,硬把北周从分崩离析的边缘拉了回来。
谢尽欢略微回想,询问道:
“‘国亡于赤,妖临周土’是什么意思?我以前没听过。”
步月华调转马首走向街面,认真讲解:
“北周流传的谶语,指的是郭太后为借尸还魂的巫女,各地经常有人死于巫教祭魂咒,就是郭太后在秘密收集魂魄炼魂,而郭太后每年都会消失一段时间,更是让好些人深信不疑。
“但郭太后也从不解释幼年去向,只对外宣称是化仙教在图谋不轨,敢谈论此事之人直接抓去当徭役,你在南方长大,没听过很正常……”
谢尽欢微微颔首,觉得这事儿还是得等到了雁京,当面问过红发大姐姐之后才清楚,当下也没多说,转道继续寻找起了客栈。
与此同时,同街远处,一栋赌坊二层。
何参和张褚被封住气穴五花大绑,倒在房间角落,斗篷已经扒下,因为上个月刚被剃度,如今两人都是圆寸,面无人色看着窗前一位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做寻常武夫打扮,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遥遥看着远处的巷子,片刻才来了句:
“烽州的赤乌驹,配云州产的马鞍,又来了两个南方人,看起来不简单,去摸摸底细。”
“是。”
旁边罩着斗篷的随从,闻声连忙拱手,快步离开了房间。
中年男子关上窗户,来到了靠在墙角两人面前半蹲,先扫了眼何参,又望向旁边的张褚:
“你是冥神教的人?”
张褚脸色煞白,待到哑穴解开后,才连忙回应:
“阁下如何知晓我身份?”
中年男子左手翻开,掌心浮现红色血气,无风却缓缓朝着张褚飘荡:
“冥神教教徒,入教之时就会种下记号,方便鬼使寻觅、判断生死、执行教法,你们一踏入县城,我就知道了。”
?
张褚完全不敢叛教,等法尘和尚带的人全军覆没,才远遁,就是知道教内鬼使找他很容易,但万万没料到逃到北周,还能被逮住,他难以置信道:
“冥神教的寻踪之法,阁下怎么会知晓?”
中年人收起掌心血雾:
“彼此同为妖道,抱团取暖,你身为香主,怎么会觉得南北妖道教派会没联系?你们这一身道行,都是妖道培养而来,按照行规,叛教者一经发现,得剔骨拆魂归还教派。你们在洛京出事后未曾归队,还跑到北方,是准备投奔我等还是准备弃暗投明?”
张褚已经不想再给妖道卖命了,但着实没想到上面的盘子这么大,往哪儿跑都逃不出五指山,当下稍作犹豫,看向身侧:
“他是头目,我是他手下。”
“哦?”
中年人见此解开身边年轻和尚的哑穴。
何参本来就不想带着张褚,但这厮威逼利诱非要跟着他,如今再度落入魔爪,骂娘的心都有了,不过脸色却一见如故:
“哎呦喂!我可算是找着您了。南方全军覆没,我们实在找不到堂口,才往北方寻觅鬼使归队,绝无叛教之意,刚才我就想解释,可惜嘴被封住了。”
中年人微微颔首:“那就好。你们是准备回洛京,还是在我们手底下办事?决定好了,我给南边通报一声。”
谢老魔坐镇洛京,何参哪里敢被遣返,咬牙道:
“来都来了,跑来跑去多不方便,反正都是给妖道添砖加瓦,在阁下手底下办事也一样。敢问阁下身份?”
“身份不便透漏,我手下也不缺人,不过雁京那边最近倒是缺点喽啰,看你俩道行都还不错,待会让人带你们过去。”
“行。我们保证卖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