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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坠

作者:尤四姐 | 分类:女生 | 字数:0

52、第 52 章

书名:乌金坠 作者:尤四姐 字数:0 更新时间:01-09 01:46

那厢颐行回到永寿宫, 就把引枕底下那块断了的镇尺掏了出来。

搁在炕几上看,龙首高昂着,要是倒过来看, 是个月牙的形状。

其实这东西搁在雕工了得的玉匠手里, 大可以给它改头换面,变成另款精品,可那位刻薄的万岁爷发了话, 不许别人帮忙,只能自己想辙, 这就难为坏了老姑奶奶。

怎么办呢,她颠来倒去地看,木匠弹线似的渺起目,对着窗外天光观察龙首和断裂处的水平。银朱在旁看着她, 说:“主儿,实在不成咱们上如意馆找位师傅画个草图来, 您就对着草图雕,就算手艺蹩脚些, 万岁爷瞧在您已经尽力的份儿上,也不会怪罪您的。”

颐行却说别慌, “我小时候, 家里头有座睡佛,就是这么头枕在高处, 身子弯弯的像月牙样。”边说边转动手腕,把袖子转到臂弯处,振臂挥说来呀,“给我找刻刀来。凭着我的记忆,我也能把它给雕出来。”

老姑奶奶信心满满, 自觉读书不怎么样,动手能力向很强。底下人虽然认为她不甚靠谱,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

刻刀很快就找来了,含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小心些,别划伤了自个儿。”

干活儿的阵仗得铺排开,桌上摆设应撤走,老姑奶奶盘着腿舔着唇,把螭龙的两个耳朵先铲平了。

寿山石作为制作印章惯用的原石,质地是真的松软便于雕刻。颐行决定先雕个佛头,铲出了个圆溜溜的脑袋,五官不太好拿捏,那就留到最后。身子想象中是最容易完成的,睡佛偏衫落拓,只需雕出衣服上的褶皱就行了

廊下往来的人看着主儿那份执拗,都替她捏了把汗,她还不许人在边上旁观,把含珍和银朱都赶了出来。

午后的永寿宫是最惬意的,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什么差事承办,除了几个站班儿的,大伙儿都可以寻个地方眯瞪会儿。高阳如今是宫里的管事,他要留心的地方远比别人多,便抱着拂尘坐在海棠树下。阵风吹树摇,落了满头芝麻大的小果子,他也不管,只是阖上盏茶的眼,便起来四处溜达圈。回回经过窗前,见老姑奶奶还在较劲,心想当主子也怪不容易的,皇上要是刁难起来,连午觉都不得睡。

终于将近傍晚的时候,老姑奶奶出关了,银朱追问雕得怎么样了,老姑奶奶茫然看了她眼,“甭管怎么样,反正我尽力了。”

当然东西不好意思拿出来给大家过目,因为实在太跌份子了,留给皇上个人看就成了。晚膳的时候又是好几样斋菜,草草打发了顿,就开始琢磨夏太医什么时候上值,皇上说他休沐两天,那后儿就能见到他了吧

见到他,得好好感激他,要是没有他那瓶泽漆,恐怕她现在还在猗兰馆伤脑筋呢。颐行在半梦半醒间念叨着那个人,就算晋了嫔位,她也没能收心。

不知是不是老天要给她提个醒儿,忽然天地间震颤起来,窗外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从后半夜直下到了第二天。

早上颐行起床的时候站在门前看,天色正朦胧,院子里两棵海棠因被雨浇淋了通,枝叶愈发青翠欲滴。

嫔妃不好当,鸡起五更的,后宫也像前朝样作息。皇上在太和门上听政,她们得上永和宫听示下。好在管事的向内务府申领了代步,这下着雨的早晨,总算不必涉水往贵妃宫里去了。

颐行到时,正遇上永和门前停着两抬肩舆,下来的是吉贵人和谨贵人。因位分有高低,她们见了颐行都需行礼,帕子往上甩,说:“请纯嫔娘娘的安。”

颐行笑了笑,“你们也才来”面比手,“快进去吧。”

路上听吉贵人说,今儿八成要议太后寿诞的事儿,果然进门请了安才坐定,裕贵妃便开了口,“再有半月就是太后万寿,不知各位妹妹的寿礼预备得怎么样了”

和妃懒懒别开了脸,贵妃最善于张罗这些,每逢皇上和太后的万寿节,最卖力的就数她。因着又是在主子跟前讨巧的机会,她从来不肯错过半分,总爱事先探听,你送什么她送什么。低位分的贵人常在总归不能没过她的次序,至于那些高位的嫔妃,要是盖住了她的风头,那接下来几日少不得念秧儿,绵里藏针通挤兑。

就是这么小心眼儿,真叫人觉得不大气。今儿又来探听,偏身问穆嫔,“你预备了什么”

穆嫔虽然和她交好,却也不大喜欢她这样,又不好不答,便道:“我这程子都快闹饥荒了,预备不得什么贵重物件,左不过座寿字古铜双环瓶罢了。”

贵妃点了点头,又问愉嫔,“你呢”

愉嫔道:“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绣了床万寿被,给老佛爷助助兴。”

听了半天的颐行心里有点发虚,暗道贵妃不会来问自己吧昨儿才刚晋位,钱还没捂热,这就要送礼难怪以前总听那些姑奶奶进宫当娘娘的人家说,娘娘在宫里闹亏空,还得娘家往里头接济。实在是因为寿诞太多送不过来,自己领的那点子月例银子除了送人情,还得打赏,说是风风光光的娘娘们,日子过的紧巴巴,没人知道罢了。

往后缩着点儿吧,别让贵妃点着她的名儿。可惜最后还是没能逃脱,贵妃有意皮笑肉不笑地问她,“妹妹可预备了什么”

颐行只好老实交代,“我是昨儿才听说皇太后万寿将至,实在没来得及预备。”

这话正落了恭妃口实,于是冷笑道:“纯嫔多会讨乖的,就是预备了也不愿意透露半分。毕竟东西是向皇太后表心意的,太后还没见着,倒个个比太后先知情,弄得大伙儿串供似的,什么趣儿”

这就已经矛头直指贵妃,暗喻她多管闲事了。上首的贵妃哂,“不过说出来,大家做个参考,都是自己姐妹,怎么倒成了串供”

怡妃早就和贵妃不对付了,也仗着是太后娘家人,不拿贵妃放在眼里。崴身撑着玫瑰椅扶手,手抚着另手上的镂金莲花嵌翡翠的护甲,漫不经心道:“既这么,贵妃娘娘多早晚把自己预备的东西先叫我们见识了,再来打听别人的礼,那才说得响嘴呢。我竟不明白了,各人凭各人的心意,做什么要事先通气儿难不成咱们送的上不得台面,贵妃娘娘愿意帮衬咱们,替咱们把礼补足么”

这番话说进了众人的心坎里,但因贵妃如今掌管六宫,大家不好明着附和,个个强忍着笑,也忍得怪辛苦的。

贵妃冷冷看着怡妃道:“妹妹也别说这样的话,个宫闱里住着,总有互通有无的时候。像早前你领着二阿哥,摔得二阿哥鼻青脸肿,太后要责罚你,还不是本宫替你求情,才勉强让你继续养着二阿哥的么。”

这下子怡妃被戳了痛肋,脸上挂不住了,霍地站起身蹲道:“我身上不适,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等贵妃发话,转身便走出了正殿。

颐行旁观了半晌,觉得整日看她们斗嘴,其实也挺有意思。

最后这场朝会不欢而散,外头雨渐小,嫔妃们各自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回程颐行没乘舆,慢悠悠穿过了乾清宫,往养心殿去。这个时辰皇帝御门听政恐怕还没结束,不要紧,上他宫里等着他,把该赔他的寿山石还给他,自己就无债身轻了。

从西长街往南进遵义门,绕过两重影壁,就是养心殿正殿。皇帝果然还没回来,站在门前和人闲聊的满福不经意回了回头,见她来了忙迎上来,笑着说:“纯主儿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还下着雨呐。”边说边往里头接引,“前头听政差不多也快散了,娘娘上暖阁里头等会子,万岁爷说话儿就回来。”

颐行道了句偏劳,让含珍在外候着,便跟着满福进了东边。

满福搬了杌子来请她坐,面又上茶,含笑问:“娘娘来前进过吃的了么奴才给您上些点心吧,有翠玉豆糕和香酥苹果,娘娘吃着,等万岁爷回来”

颐行到这会儿才算品尝出了辈分儿大的好处,御前的人也拿她当老姑奶奶似的,不像别的嫔妃来,别说吃点心,不吃闭门羹就不错了。

上御前总要吃要喝的也不好意思,便道:“我吃过了来的,多谢谙达了。”

满福偏头琢磨了下,“那您喝茶,且等会子,奴才上外头替您瞧着去。”说罢打个千儿,退出了东暖阁。

这就剩下颐行个人了,因天色昏暗,屋子里也不大敞亮,炕几上的青花缠枝香炉里香烟袅袅,飘出浑厚的迦南香来。她转头四下瞧瞧,来了好几回,都没能放大胆儿打量这屋子里的陈设,究竟是爷们儿起居的地方,不像女孩儿寝宫里那么多的装饰,只有御座扶手上的架铜镀金牛驮瓶花钟,显得贵重精美,与墙上悬挂的珐琅轿瓶相得益彰。

视线往下移了移,在南炕旁的角落里看见了盏灯笼,这灯笼和养心殿常用的宫灯不样,分明简朴得多。再细细打量,下端角居然还写着安乐堂字样

颐行迟疑了下,安乐堂的灯笼怎么会在这儿正纳闷,见南窗外皇帝带着随行的太监回来了,忙站起身到门前相迎。

因满福早就通禀的缘故,皇帝见了她也并不显得意外,随意地瞥,沉声道:“这么早就赶了来,想必有什么要事吧”

颐行应了个是,吞吞吐吐道:“就是因着前儿那块寿山石”

皇帝嗯了声,“怎么样修补好了么”

“奴才手艺不佳”她讪笑了下道,“昨儿在寝宫雕琢了半天,也没能把镇尺雕琢好。”

皇帝皱了皱眉,“这么说来,这镇尺是有去无回了”

“倒也不是。”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摸了摸袖子,“就是奴才想了好些办法,想把它雕得不辜负万岁爷,不辜负这养心殿,可惜自己能耐不够,只好愧对主子了。”

皇帝听,倒觉得尚可,只要有心补救,不拘手艺怎么样,都是值得夸赞的。

“朕的初衷,是想让你懂得担负责任,朕富有天下,难道还在乎这方镇尺么。”他带着点鼓励的口吻怂恿她,“来,拿出来让朕过目。手艺不佳没什么,谁也不是出娘胎就样样都会的。”

既然他这么说,颐行也就放心了,便鼓足勇气掏了袖子,从里头掏出了那个镇尺,搁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这是什么皇帝打眼看,险些口气上不来。

边上的怀恩探头瞧了瞧,忙偏过头去,冲着门外憋住了笑。

颐行也有些不好意思,扭着手绢道:“我原想雕个卧佛的,可惜雕脖子的时候给凿断了”

“所以你”皇帝拿手指着这寸来长的东西问,“给朕雕了根茄子朕还能拿它当镇尺吗”

颐行终于红了脸,“我不是说了自己手艺不好嘛,您偏让我雕我如今是把吃奶的劲儿也使出来了,就做成这么个东西,我也嫌自己笨,可又有什么办法,它就是雕成了这样嘛。”

所以错处还在他身上,是他勉强她干了不擅长的活儿

皇帝气不打处来,撑着腰在地心转了两圈,然后停在南窗前望着窗外直匀气儿。可是细想想,也是他强人所难了,虽然她还回来的东西和他预想了差了大截,但终归也是人家刀刀雕下来的。

走近了瞧瞧,茄子上有把儿,茄身上为了显示光亮,还凿出条小沟来,说明并不是敷衍了事,人家确实是用了心的。

皇帝长叹了口气,“算了,茄子就茄子吧,横竖弄成这样,再也补救不回来了。”

颐行毕竟还是有些愧对他的,“要不然那块寿山石值多少银子,从我的月例银子里扣,我点儿点儿还给您,成吗”

皇帝回头瞧了她眼,“能上御前的东西,你猜值多少银子恐怕你不吃不喝三年,也还不清。”

那就得再斟酌斟酌了,颐行悄悄嘟囔,“三年都还不清,可见不是寿山石太贵,是嫔位的月例银子太低了。”

这话分明就是有意让他听见的,皇帝偏头道:“什么你还有脸嫌月例银子少”

这下她可不敢嘀咕了,赔着笑脸道:“是您听岔了,我可没这么说。奴才如今到这位分,全是万岁爷恩赏,哪儿还敢挑肥拣瘦呢。”面说,面壮胆儿搀着他的胳膊往南炕上引,说,“皇上您请坐,我还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皇帝虽心存怀疑,但见她如此殷情,心里到底还是受用的。待在南炕上坐定,方端严道:“什么事儿,只管说罢,朕还有政务要忙,没那些闲工夫和你周旋。”

颐行站在脚踏前忸怩了下,“奴才先前上永和宫给贵妃娘娘请安,后宫主儿们聚在块儿,说再过程子就是太后寿诞了,纷纷商议自己送什么寿礼。奴才如今虽晋了嫔位,可手里头没积攒,也不知道该孝敬太后什么。所以奴才想着,是不是找万岁爷商议下,您和太后最贴心的,定知道太后喜欢什么。”

皇帝侧目看她,她脸上带着虔诚的笑,真是点儿都不见外。

所谓的商议下,之前为什么还要阐明手上没什么积攒这是诚心要商议的态度么打从他继位起,就没有哪个后宫嫔妃跑来和他讨过这种主意,也只有这老姑奶奶,仗着自己已经混得脸熟,不拿自己当外人。

皇帝没好气道:“打听这个有什么用,所剩不到半个月了,你又不会书画,绣活儿又拿不出手,能为太后准备什么寿礼”

颐行被他说得挺扫脸,讪讪道:“您也别这么说,我可以学下厨,给太后怹老人家下碗寿面。”

可惜很快被皇帝否决了,“朕怕太后吃了你的寿面,回头闹胃疼。”

上下打量她眼,可真是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宝贝疙瘩啊,姑娘家该会的她样不会,身家又不富裕,到送礼就犯难。得亏她脑子好,知道找他来商量,皇帝无奈地说:“罢了,这件事你不用操心了,朕来替你预备就是了。”

颐行等的就是这句话,听之下大喜,“真的您没哄我吧”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圈,又闲闲调开了,“你觉得朕有这闲情来哄你么”

颐行立时眉花眼笑,说自然不会的,“万岁爷是金口玉言,怎么能来哄奴才呢。既这么,那就言为定,等您踅摸着了好东西,记着送到永寿宫来,等太后万寿节那天,我好借您的东风挣脸。”说完冲他肃了肃,“万岁爷政务如山,那我就不叨扰您啦,这就回永寿宫去,等您的好信儿。”

她就那么走了,皇帝看了看桌上的茄子,又想想刚才应准她的话,发现自己真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朝外望眼,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从南窗斜看出去,映着赤红的抱柱,能看出雨丝的走势。

怀恩将人送到廊庑下,含珍打起伞,主仆两个相携着走进了烟雨迷蒙的世界。红墙、黄伞、美人,倒像副精美的仕女画。

皇帝叹着气,捏起那只茄子,收进了炕桌的抽屉里。

门外脚步声传来,怀恩打起门帘进了暖阁,呵腰道:“万岁爷,奴才想起上年回部敬献了座白玉仙山,料子好,雕工寓意也好,拿来给皇太后做寿礼正合适。”

皇帝沉吟了下,觉得不妥,“纯嫔穷得底儿掉,太值钱的东西不像她的手笔。还是上库里找找去吧,让她自己挑”

怀恩道:“纯嫔娘娘这会儿上慈宁宫花园去了,那奴才把她追回来”

皇帝听,心道好啊,把难题扔给了他,自个儿上御花园捞蛤蟆去了。气恼之下站起身说不必,“朕倒要看看,她是如何玩儿得不顾身份体统的。”说罢拂袍角,追出了养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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