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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坠

作者:尤四姐 | 分类:女生 | 字数:0

15、第 15 章

书名:乌金坠 作者:尤四姐 字数:0 更新时间:01-09 01:46

太医值房正中央,供着伏羲、神农、黄帝的塑像,从塑像袖底看过去,能看见值房深处忙碌往来的身影。

有人听见招呼,扭头问了声:“夏太医哪个夏太医”

颐行接不上来话,那晚自己疏漏了,只问了人家姓氏,没问明白全名叫什么。

其实找太医给含珍看病,未必点名要找前儿那位,就是觉得他能对症,且大晚上的赶到安乐堂要给小娟瞧病,必定是医者仁心,比一般的大夫强些。自己呢,也莫名有个执念,想天光大亮下见一见他,也消了她疑神疑鬼的戒心。

不过听里头人应,就知道值房里有姓夏的,且不止一位。她答不上来,但她想了个好辙,精准地提供了一个范围,“就是前儿留宫轮值的那位。”

里头杵药的几个太医顿下了,面面相觑后道:“这儿是外值房,夜里用不着当值,你得上乾清宫御药房去,你要找的人兴许在那儿。”

可也不对啊,宫值的人不给宫女看病,只候主子们的命那前儿夜里遇见的太医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违反宫规胡诌的侍卫,还是潜入宫中行刺的刺客

颐行一脑门子官司,人也有点儿发愣,边上的荣葆叫了声姑姑,“您是怎么认识那位夏太医的呀要不您说说他叫什么名儿,咱们上寿药房打听打听去”

乾清宫的御药房不是人人能进的,但负责煎药的寿药房还可以走动走动。太医开了方子都得送到那儿去,里头当值的和太医都相熟。

可惜颐行说不出来,最后也只能摇头。

含珍的病不能耽误,无论如何先请太医过去再诊一回脉是正经,便把来意和里头的大夫说了。

半晌一个看着最年轻,平时被使唤惯了的小太医蔫头耷脑走了出来,他转身示意苏拉背上药匣子,一面比了比手道:“我随你们跑一趟吧。”

所以哪儿都有倾轧,新人就得挨老人欺负,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从南三所到最北边的安乐堂道儿太远了,没人愿意为个小宫女特特儿跑一趟,又不能不接诊,于是资历最浅的被推出来,美其名曰“多诊多看”。

想必这位年轻太医确实常在宫里奔走,脚上的功夫练了出来,一路健步如飞,颐行和荣葆几乎追他不上。

颐行连连喘气,“小葆儿,他腿里上油了怎么那么能跑呢”

荣葆也直倒气儿,“别介呀,您这会儿管我叫小葆儿,等我老了,我可不敢再您跟前露面了。”边说边招呼,“岩太医唉哟岩太医,您慢点儿,没的堂子里的还没瞧,先给咱们俩扎金针喽”

太监都爱留一手,话不说透是他们保平安的符咒。颐行还琢磨了一下,怎么老了就不敢在她跟前露面了是怕这会儿叫他小葆儿,老了管他叫老葆儿

原来是这么回事,到底音不好听。

颐行抿了笑,快步赶上去,岩太医脚上也放缓了步子,回头说:“对不住,病了的人都着急,我跑腿跑惯了,不是我自夸,宫里太医没一个能赛得过我。”

这也算是项本事,不管医术怎么样,这份善心是该肯定的。

岩太医又问颐行,“姑娘找的那个夏太医,是你旧识他叫什么名字,等我回去给你打听打听。”

颐行道:“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他说自己擅女科,才想着请他过去瞧瞧。”

岩太医颔首,复又想了想,“擅女科的就那几位太医,我认识的里头没有姓夏的呀。”

可知不是遇见了鬼,就是遇见假的了。

颐行哪儿敢多说呢,含糊敷衍了过去,把人引进安乐堂,一直引到含珍床前。

岩太医扣腕子诊治了片刻,低头喃喃说:“气弱血亏,劳伤心肾,阴虚而生内热,用月华丸加减试试吧。”

几乎所有太医都诊出了劳怯,劳怯可不是好症状,虽然还不至于成痨疾,但久治不愈,也就相距不远了。得了痨疾是万万不能留在宫里的,连先前有过接触的人都得挪出去。

荣葆又跟着往南取药去了,颐行安置了含珍,从屋里退出来。

高阳站在西边檐下听信儿,叫了声姑娘,问:“怎么样还能撑几天呐”

颐行有点儿泄气,“那倒没说,就说让吃月华丸。”

“唉”高阳叹了口气,“医道深山的大师傅不会上安乐堂来,来的都是半吊子学徒练手艺的。没法子,一人一个命,谁叫咱们命贱呢。”

颐行觉得也是,大师傅们忙给小主儿看伤风咳嗽都来不及,哪有闲心救小宫女。在宫里头活着就得自己保重自己,真要是病了,连吴尚仪这样当了多年差的女官也卖不了人情。

反正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岩太医开的药照例吃着,颐行晚间给含珍盛了一碗梗米粥,她才喝了两口就别开了脸,说不吃了。

照这么下去,恐怕撑不了太久,颐行回尚仪局的想头也得破灭。

又到宫门下钥的时候了,小苏拉在檐角挂上了风灯。春天夜里爱起雾,入夜后越来越浓,灯笼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里闪着凄迷的光,起先有盘子大,后来渐渐敛起了光脚,变得只有巴掌大了。

颐行站在檐下想,今儿夜里可真奇怪,仲春时节竟像倒春寒似的。仰头看灯笼,原来雾气的颗粒那么大,数之不尽凝聚在一起,上下翻飞着,遇着气浪一去千里

忽然浓雾里出现个人影,那身形可不是安乐堂里的人,直把颐行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正要问是谁,那身影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鸦青色袍子,腰上挂葫芦活计,要是料得没错,是夏太医乘着浓雾来了呀

只是他这回拿纱布蒙着口鼻,只看见刀裁的鬓角和令人形容不出的眉眼。那眼睛是山巅后的朝阳,温暖明亮,眉峰却拢着峥嵘之气,观之俨然。颐行想这回可算见光了,她看清楚了。然而再细想,却又什么都没看着,下半截不露出来,也是看了个枉然。

不过眉眼精致,头发乌浓,身量很高,声气儿还讨喜,下半张脸只要不是鼻塌嘴歪,这人也算够齐全的了齐全是齐全,回回天黑了出来是为什么上太医院找他去,还查无此人

颐行不自觉又往后退了半步,“夏太医,您老怎么来了”

他没有太多的表示,眼睛朝屋里望了望,“来瞧病。”

颐行说哦,“干嘛大夜里瞧病呀您总这么夜奔,也不是个事儿呀。”

这是对人家的身份产生怀疑了,白天见不着人,晚上才现身,对于头脑简单的老姑奶奶来说,实在是一阵赛一阵地瘆人。

夏太医大概觉得她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但良好的教养支撑着他,克制住了挤兑她的冲动。

“我是御药房当值的,这阵子专负责夜里坐更。御药房的人不给宫人看病,姑娘知道吧给送到安乐堂来的人又是苦到根儿上的,所以趁着得闲过来瞧瞧,算积德行善。”

这么一说,颐行立刻对他肃然起敬了,坐更的太医果然不同,品性就是那么高洁

“您受累,请您随我来。”她说着引他进了屋子,只是心里还纳闷,又朝外头看了一眼,“就您一个人来的没有太监跟着呀”

夏太医那双眼睛瞥了过来,颐行到这会儿才发现,他的眼梢微微扬起,很有画本子上说的,那种亦正亦邪的味道。

有的人耍横靠大嗓门,有的人只需轻轻瞥你一眼,你就慌了神,夏太医属于后者。

颐行再不敢多问了,忙给他搬条凳来。他也不坐,弯腰垂手压住含珍的手腕,略沉吟了下,说是“虚劳”。

颐行不懂医术,也不知道什么虚劳实劳的,待夏太医诊完了忙递上手巾把子,问:“这虚劳还有救吗”

想必太医都是极爱干净的,对病症也有忌讳之处,诊完了脉就远远退到南墙根儿去了,手上一遍又一遍仔细擦拭,唯恐沾染上似的。一面打量含珍的脸色,行话说起来一套一套。

“虚劳多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所致。我观她脉象,脏腑不佳,气血阳亏,因此面色萎黄,神疲体倦。这种病,拖延的时候越长,病症逐渐加重,就不好治了。”

颐行说是,“来瞧的太医也是这么说,给开了两剂汤药,就撒手不管了。”

夏太医道:“都这样,不是替主子们瞧病,尽了本分就行了。女孩儿的劳怯调理起来费时费力,有怕麻烦的,胡乱开两节药就打发了。”

这么一比较,眼前这位太医真是个大好人。不管他最后能不能救含珍,有这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事儿就显得靠谱多了。

颐行由衷地说:“您这心田,怕是紫禁城里最好的啦。这地方是天字第一号,却也没什么人情味儿,您是当太医的,愿意看见太医堆儿里不好的痼疾,没和那些蒙事儿的同流合污,您就是这个。”说完比了比大拇哥。

面罩底下的表情怎么样不知道,面罩上方的眼睛却微微弯了起来,也许是笑了吧。

夏太医说:“我也想让这紫禁城里有人味儿,干我们这行的,能救一个是一个。孔夫子不是说了,天下大同吗。不管宫值也好,外值也好,都能尽心尽力救人,让这深宫再没有枉死的宫人,就是我平生夙愿了。”

颐行连连点头,果然心若在梦就在,这位太医实在不一般。

她又扭头瞧了眼含珍,问:“她这病,依您之见还有法子吗”

夏太医说:“金针引气,令脉和,再辅以黄芪桂枝五物汤,吃上十剂后另换方子。劳怯其实并非无药可医,要紧的是愿意花功夫,譬如她寸口1发涩,尺中2发紧,用金针引阳气入体,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虽然他的长篇大论,颐行一句也没听懂,但不妨碍她对他肃然起敬。

“夏太医,您是紫禁城活菩萨。您说吧,要我干点儿什么辅助您要不要打点热水我这就去”

夏太医叫住了她,说不必,“夜里别让屋子进凉气,白天多通风。我给她施针,姑娘站在一边就是了。”

颐行嗳了声,在含珍床前候着。

这位太医和别人也不一样,不带一个随行的苏拉,也不背大药箱子。从怀里取出小布包儿,解开扣绳潇洒地一划拉,里头别着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金针。他取出几支来,熟练地扎在了含珍的手脚和头面上,那专注的样子,一看就是实心实意救人的。

颐行忍不住多了句嘴,“夏太医,我还没请教您的大名儿呐,您愿意透露一下吗”

他垂着眼,那眼睫在灯影下又浓又长,摊开自己的手掌心,在上头写了两个字,“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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