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江山与情义
汽车横冲直撞地把龙相和露生载进了北京的帅府。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常胜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态,用心记住龙相那连珠炮一般的命令。龙相依然单手握着手枪,露生摸他肩膀手臂,就发现他周身全是僵硬的。他在三分钟内连着下了无数道命令,其中有许多道都是自相矛盾。露生起初是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思路慢慢地跟上了他,这才渐渐明白了他这一连串命令的意思——他让常胜去通知城外的某师长连夜调兵进京,通知某团长立刻带兵保卫帅府,通知某秘书长立刻来大帅府待命,通知某副官立刻向他麾下的所有大军官发密电。最后是通知徐参谋长——徐参谋长此时大概是在北京,如果在,让他立刻过来;如果不在,派兵把他的住宅也保护起来。他在汽车上,常胜也在汽车上,当然是分身乏术,暂时全办不到;可是汽车在楼门前刚一停,常胜立刻像离弦箭一样推开车门蹿了个无影无踪。露生护着龙相往车下跳,同时就听龙相喃喃地还在说话,言辞含糊、语气急促,仿佛依旧在对无形的某人下命令。露生见前方楼内灯火通明,料到这就是龙相和丫丫的起居之所,故而领着他迈步上了台阶,要往楼内走。
然而就在此时,龙相忽然头也不回地甩手一枪,正对着旁边黑暗处开了火。周遭众人全吓了一跳,而黑暗中应声倒下了个人。露生见状,周身汗毛登时一竖,万没想到大帅府内会埋伏着刺客。身旁几名卫士纷纷掏出手枪瞄准了四面八方,其中一人壮了胆子走上前去,抓着胳膊将那人扯了过来。那人仰面朝天、死不瞑目,电灯光下,可见他胸前赫然开了个血窟窿。露生看清了他的面容,当即痛心疾首地哎呀了一声。
龙相这抽风似的一枪,把老陈给打死了!
不远处扔着个严丝合缝的小藤箱,定然就是老陈的东西。老陈大晚上的拎着箱子候在楼门口,八成是在临行前来向少爷道个别——他在北京没差事,这一趟来,是专门为了给他那私生儿子求职业的。现在陈有庆有着落了,他可不就是要回家去了?
露生紧盯着老陈,一只手攥着龙相的手臂,隔着一层绸缎上衣,他的手指快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去。若是放到先前,他一定要大骂龙相了。这岂是普通的胡闹?这岂是普通的不小心?人命关天啊!尤其他还是陈妈的丈夫,陈家的人命!
但他现在骂不出了。这疯小子刚为他杀了一个称霸一方十几年的王,现在疯小子哪怕是要吃他身上的肉,他都不舍得躲了!
龙相怔怔地望着老陈,望了能有半分来钟。他像没看明白似的,很困惑地转向前方,继续走了。楼内尽头的楼梯上,站着惊弓之鸟一般的丫丫。丫丫方才听见了一声枪响,一下子就认定了又是龙相在发疯,所以忍了又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露面。试试探探地下到楼梯中间,她忽然看见了龙相身旁的露生。慌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她定睛再看,还是露生!
“大哥哥!”她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笨手笨脚地往楼下跑。短短一段楼梯让她跑了个连滚带爬,最后一步落地时膝盖一弯,险些当场下了个跪。连忙扶着楼梯扶手站稳当了,她忘了那声枪响,看完露生再看龙相,等把龙相看完了,她注意到了露生握着龙相胳膊的那只手。
“你俩……”她有千言万语要问,可是方才腿笨,现在嘴也笨,只会懵懵懂懂地傻笑,“好了?”
露生欲言又止地张开嘴,随即却是一转身一伸手,夺过了龙相手里的那支枪。把手枪递给了身边的卫士,他一边抬手一下一下地抚摸龙相的后背,一边言简意赅地告诉丫丫:“满树才死了,他杀的。我开了一枪,没打中。”
丫丫听了这话,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是觉得一颗心向上一飘,猛地轻松了一下,竟像是人生大事完成了一宗,也像是一个炸雷炸散了半边天的乌云,阳光透下来,天地都变了模样。紧闭着嘴望向露生,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在心里想:“那么以后,应该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吧?”
露生只说到这里,不肯让丫丫知道外面出了人命。丫丫见惯了龙相发疯撒野,所以露生不说,她也没有发问的好奇心。眼看龙相直着眼睛看人,满脑袋的头发都像是要直竖起来,她直接跑去餐厅,拿回了一瓶洋酒。
“给他喝!”她咬牙切齿地拧那铁皮瓶盖,“他喝点儿酒反倒清醒,不会醉的。”
露生没阻拦,接过酒瓶往龙相嘴边送。龙相就着他的手,仰起头喝了几口。几口烈酒一下肚,他果然像回了魂似的,抬手慢慢地接过了酒瓶。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几大口,他慢慢把脸转向露生,用滞涩的鼻音问道:“我刚把咱家的谁给打死了?”
露生低声答道:“老陈,陈有庆他爹。”
龙相撇开目光,把两边嘴角向下一撇,做了个满不在乎的鬼脸,“我还以为是常胜,幸好不是常胜。”
露生并没奢望着他能怜悯生命,仅从作用来看,常胜也的确是比老陈更重要。他扶着龙相往旁边的小客厅里走,丫丫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又小声问道:“大哥哥,你不走了吧?”
露生回头向她笑了一下。丫丫看在眼里,发现这笑容极度虚弱和满足。他年轻洁净的面孔上,竟然显出了几分老态。可这一笑又算什么呢?她不是伶俐的解语花,她要他一句清清楚楚的回答。
于是抬手一扯露生的西装后襟,她执着地、坚定地、眼巴巴地又问:“不走了吧?”
露生这一次没有回头,搀着龙相坐到了客厅内的沙发上,他微微转身给了丫丫一个侧影,沉吟着,依旧是不回答。还走吗?其实是不想走,他想他们了,尤其是对待龙相,最恨他的时候也不耽误想他。相依为命的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怎么能够说分开就分开?可是话说回来,自己留在龙相和丫丫身边,天长日久了,又算是个什么身份呢?
这问题是不能细想的,当年那样简单的三个小崽子,如今人大心大,竟然也能把感情滋生成剪不断理还乱。于是对着丫丫又是一笑,他轻声答道:“现在肯定不能走,明天也肯定不能走。都看见是我朝着满树才开了第一枪,我活到二十多岁,又跑到他们龙家来求庇护了。”
丫丫听了这句话,并不认为这答案令人满意,但是觉得这句话很有趣,让她不由自主地抿嘴一笑。
笑容傻乎乎的很明媚,露生便也是一笑,笑的时候伸出手,用巴掌轻轻一拍她的头顶。手大,显得她脸蛋小,脑袋也小,几乎有了几分瘦骨伶仃的小丫头相。红着脸微微一低头,她难得能够在别人对自己伸手时不害怕。
拍完了丫丫的脑袋,他垂下手,顺势搭上了龙相的头顶。手指在乱发中摸索到了那两个小疙瘩。小疙瘩很坚硬,真是长在骨头上的。
龙相一口一口地喝完了一整瓶酒,然后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那脸上有了血色,两只黑眼珠子也转得活泛了。
“唉……”他侧过身,把一只胳膊肘架上沙发靠背,仰起了脸去看露生,“将来要是当不上大总统,就是你害的!”
露生站在沙发后,低了头微笑着看他。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了片刻,龙相像那冻透的人落进了热水中似的,忽然接连打了几个大冷战。露生看他左一个激灵右一个激灵,像要浑身抽搐一般,便柔声问道:“怎么了?”
话音落下,龙相对着他一咧嘴,没遮没掩地露出了哭相。伸直胳膊抓住了露生的手,他委委屈屈地说道:“你又对我好了?”
露生低声说话,说话的时候灵魂像是飘在半空中似的,很慈悲地望着下方的龙相,“去年你对我那么穷凶极恶,我还以为你心里没有我。对你好了那么多年,最后发现你心里没有我,我能不生气吗?”
龙相忍泪似的一瘪嘴,囔囔地嘀咕:“我没穷凶极恶……”
露生笑了,“气得我啊……我又恨你,又可怜丫丫。我想把她带走,再也不管你了,可她不听我的话,她不跟我。”
然后对着客厅门口一偏脸,他伸手用力一拧龙相的面颊,“你看她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你倒好,一脸蛋子肉!你没骂错,她是笨,她是死心眼,她但凡有半分的机灵,都应该丢了你跟我走。所以啊小子,你可怜可怜她这份死心眼吧!”
这话刚说完,丫丫用托盘端了两大碗热汤面,从厅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龙相这才意识到丫丫方才不在。而丫丫屏住呼吸把两大碗面运送到了茶几上,抬头对着露生笑道:“是消夜。平时他没有半夜吃东西的习惯,厨房也没预备伙食。我自己煮了两碗面,对付着垫垫肚子吧。”
露生绕过沙发坐到龙相身边,俯身把一碗面端到了自己面前,又问丫丫:“你不吃?”
丫丫摇了摇头,“我不饿。”
露生抄起筷子挑起面条,低头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这面条煮得不好不坏、无甚特色,果然正是丫丫的手艺。吃了几口他扭头又看龙相,“吃啊,都给你煮好端上来了。”
龙相摇了摇头,随即却是站起了身,口中嘀咕道:“怎么还没来?”
这话刚说完,常胜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向他立了个正,然后便是长篇大论地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