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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

作者:是枝裕和 | 分类:其他 | 字数:0

第一章 ・ 3

书名:步履不停 作者:是枝裕和 字数:4.5千字 更新时间:01-09 11:09

爬完坡后,眼前是一片葱郁的青山。那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风景。感觉离太阳近了一些,本来干掉的汗水,不知不觉又浸湿了背。

“一百四十八。”

爬完最后一层石阶后,淳史说。他是一路数着阶梯爬上来的。

真搞不懂他究竟是大人还是小孩。

我一边对着他微笑,心里一边这么想。

老家门前停着姐姐他们家的白车。我虽然完全不懂车,但看得出来那是方便全家人出去露营的那种大车。我记得电视广告上确实是这么说的。每次看到那则广告我都会纳闷,哪里会有这种和小孩相处得像朋友般融洽的爸爸但我姐夫就正好是这种人。

我姐夫信夫在汽车经销商的营业部工作,个性随和,就算对方不是顾客,他脸上的笑容也从来不停歇。简直是理想中的居家好男人,和我父亲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我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就了解了我姐姐结婚后想要建立的是怎样的家庭。昨晚姐姐自己一个人先回来帮母亲准备料理,所以姐夫应该是今天一早带着两个小孩出门的。想到今天一整天都要在他那没有任何阴影的爽朗笑声中度过,我就提不起劲来。因为我的家庭相较之下显得更加阴沉,我更不想为了配合他们勉强自己装得阳光灿烂,现在才要我去演这种戏已经太迟了。

被车挡住一半的“横山医院”的白色招牌映入我的眼帘。父亲停止看诊已经三年了,但还是挂着招牌,想必是认为只要维持旧貌,邻居就会继续称呼他“老师”吧。我猜他是这么想的,十分像他的作风。我撇开视线,按了玄关上的门铃。

确认屋里的电铃响了之后,我开了门。母亲和姐姐千波从走廊的尽头小步跑过来。

“你好。”

我充满精神地说。

“什么你好是我回来了才对吧这是你自己的家啊。”

母亲摆了摆手,像是在说“这孩子真是的”。

“打扰了。”

由香里从我背后发出比平常略为高亢的声音。她因为紧张所以不自觉地拉高了音调。平时她是个女强人,从来不曾在人前紧张过。小我三岁但更有胆量的她,看来今天也免不了会紧张。

“欢迎欢迎,很热吧外面”

母亲很迅速地跪坐在地板上,双手摆在膝盖前面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您好。”

淳史发出小孩应有的声音鞠了一躬。

“哎呀,真是懂事的小孩。”

母亲夸张地赞叹后,开始摆给我们三个穿的拖鞋。

“啊,这是上次忘掉的。”

由香里递了一顶帽子给千波。暑假的时候她们一起坐信夫的车去台场玩,结果我外甥阿睦把帽子忘在了餐厅。

“真不好意思。那个笨蛋只要出门就一定会丢三落四,真是的。”

姐姐用指尖旋转着帽子笑着说。

在我不知不觉间,她们俩的感情好像变好了。

“车站前变化太大,害我迷路搞得一身汗。”我说。

“太久没回来变成浦岛太郎 9了吧。”

e9 ee日本的童话故事:浦岛太郎救了一只海龟,海龟为了报恩带他到海龙宫游玩。他在海龙宫住了三年后回到陆上,陆上却已经过了三百年。日本人常用浦岛太郎比喻久未归乡的游子或人事全非的状况。e

母亲把对我不常回家的责难不着痕迹地放在字里行间,我则装作听不懂,继续我的话题。

“那间狭长的书店也不见了。”

“老板搞坏这里住院了,又没人可以顾店。”

母亲把手放在胸口皱着眉头说。站前弹珠游戏厅旁的老书店,曾经是我放学后常去翻阅漫画、杂志的地方。那家店有着我苦涩的回忆:有一次我在翻阅架上一本叫gor的杂志的裸照内页时,刚好被班上的女生逮个正着。老板总是坐在柜台前,表情严肃地一边看着围棋书一边抽烟。

“这个,先放在浴室里镇凉吧。”

我穿上拖鞋,提起带来的西瓜,然后看向后面说:“还有就是”

“这是您喜欢吃的泡芙。”

由香里像是练习过似的,以完美的时机接上我的话,递上蛋糕盒给母亲。

“真是贴心。那我先供在佛龛拜一下”

母亲膜拜似的收下蛋糕盒,站起身来边推着淳史的背边往走廊里去。我瞄了一眼玄关旁的候诊室,想必在诊室门另一头的父亲,正竖起耳朵偷听我们刚才的对话。可是他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一边开门出来一边寒暄说“外头很热吧”,我也从来不会打开诊室门跟他若无其事地说“好久不见”之类的话。

“好漂亮啊,妈妈,这是叫什么流派来着”

由香里看着摆设在玄关旁的插花大声地说。

“哪有什么流派,自成一派啦”母亲害羞地说。看来被夸奖是暗爽在心里。

昨晚,由香里问我我母亲插花的流派,我说:“你是指里派或表派”结果反而被她嘲笑道:“那是茶道吧你们男生真是的。我是在问,她是属于小原派还是池坊派之类的。”

由香里是想要一进家门就在媳妇的表现上加分吧。不过最后还是不知道什么流派就来到这里了。但以结果来说,应该算是幸运的高飞球落地安打吧。

“妈妈你真是的,我进公司学了之后才知道原来你教的完全不对。”姐姐说。

“管他什么流派,好看就好了嘛”

母女之间的对话声还回荡在候诊室,她们却已走进了起居室。

我记得从我小时候起,家里就一直摆着花。有的放在玄关或厨房的桌上做装饰,有的是供在佛龛前的季节性花卉。我母亲虽然对吃的和穿的是能省则省,但对于花却特别不一样。想起母亲插花时的表情,似乎散发着少见的祥和气息。

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我收到母亲病倒的通知,慌忙赶回老家时,玄关也已经摆好了过年的应景花卉。因为很久没在老家过年了,原本计划三十一号带着家人回来一起在老家过年的。我记得那时摆的是菊花、水仙和康乃馨,还用了类似南天竺的红色果实点缀。后来问了姐姐才知道,原来那叫朱砂根。虽然用的种类很少,但简单利落,确实散发着过年的气息。冰箱里已准备好我最爱的火腿、锦蛋 10,小小的镜饼 11 也已经摆在电视上头了。看得出来她是满心期待地等着我们回来。

e10 ee日本的过年菜。将蛋黄和蛋白分别调味后,蒸成黄白两色的蛋料理。e

e11 ee日式年糕饼。扁平状,因状似古代镜子而得名。过年时日本家庭会叠放二或三层镜饼供奉祖先。e

逢九的日子不吉利。

母亲总这么说,然后把所有过年的准备在二十八号以前就办妥,那年想必也是如此吧。结果我们的新年,是在母亲住的医院和空空的老家之间往返奔波度过的。就算过了初三,过了初七,玄关的花已经枯萎了,我们还是舍不得丢掉。也许是因为我们心里已隐约感觉到,那将是母亲最后插的花吧。

会对她这样的准备心存感激,是在很久以后了。曾经,母亲的一举一动,都只让我觉得她好施小惠而令我心烦。

母亲将泡芙供奉在起居室的佛龛前,点了蜡烛。我就着蜡烛的火点了香,敲了铃 12 ,闭上眼。由香里和淳史也坐在我旁边,双手合十。佛龛供的是白色和浅紫色的小菊花,在花的旁边,照片中的大哥露着自在的笑容。看他穿着白袍站在医院的中庭,应该是结束实习后,开始在医院任职时拍的。可能是他即将结婚的那段日子吧。

e12 ee日本人在家中对着佛龛祭拜时,会先敲一声铃,算是跟过世的家人打招呼。e

在余音缭绕的铃声之中,突然传来小孩的笑声。庭院的底端和隔壁公寓的停车场紧邻,刚好成为一个不错的游憩场,千波和阿睦应该是在那里玩丢接球了。现在他们一边传着球,一边跑回来。

“嘿,好久不见。”

从两人后面追上来的信夫看到我,跟我打了招呼。

“你好”

在我回话以前,长女纱月用不输她父亲的音量和我打招呼。

“你好。”

由香里笑着回应她。

大概是去了日晒沙龙或是哪里,信夫的肌肤晒得黑黑的。

“晒得不错嘛,是去夏威夷了吗”

“没有没有。”

信夫夸张地挥了挥手。

“没时间出去玩,只好在附近的公园。”

“只穿着一条海滩裤在公园里走来走去,你们说讨不讨厌”

被姐姐这么一说,信夫反而开心地搔了搔头。在信夫旁边的纱月也笑着。她笑起来和我姐姐小时候实在太像了,不禁让我小小地错愕了一下。

“咦纱月是不是又长高了”

“这个暑假长了一点五公分。”

纱月边踮脚边比出v字手势。

“感觉快要比我高了呢。”由香里在佛龛前说。

“她吃得多啊。”

姐姐也无奈地笑着。

“阿睦还在练剑道吗”

我用右手模仿出挥刀的动作。我记得今年过年时,听说他朋友约他一起到附近的体育馆学剑道。

阿睦低头不语。

信夫摆出惊讶的样子,嘲弄他似的弯腰窥视他的表情。

“他不学了,明明连护具都买了。”

阿睦似乎是做什么事都缺乏恒心,姐姐的话语中隐含着责怪的意味。

“太热了啊,又那么臭”

不知道是借口还是抱怨,这句话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

“啊,爷爷出来了。”

这时,坐在檐廊的信夫突然大声说,并站起身来。

被信夫这么一说,起居室的每一个人同时转头看向厨房,看见父亲站在那里。

“疏于问候,失礼了。”

由香里急忙将坐在底下的坐垫移到一旁,双手放在膝前,低下头打招呼。

“哦你们到了啊。”

父亲像是现在才发现似的,举起手打了招呼。

“好啊”我也在形式上打了个招呼。其实他应该是听到笑声才跑出来看的,但不好意思承认,于是演了一出刚好经过起居室要到和室 13拿东西,却被我们叫住的无聊戏码。

e13 ee即日式房间。日本住宅通常同时具备日式和西式两种房间,有榻榻米的日式房间常用作客厅。e

果然如我所料,他不但没进和室,也没走进起居室,而是又走回了刚刚从那里出来的诊室的方向。

“明明早就知道了”

姐姐似乎也跟我想的一样,故意用我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不好意思,他比较难相处”

母亲一边对由香里低头,一边帮她倒麦茶。

“哪里的话,家父也是这样的个性。”

由香里如此回答,喝了一口麦茶。

“纯平第一次带新娘子回家时,他也躲到诊室里了呢”

母亲的表情同时掺杂了对父亲的责怪和对大哥的爱怜,然后拿起佛龛上的照片瞧着。我像是要逃离那样的母亲似的,起身出去抽烟。

我提着西瓜打开洗手间的门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摆在洗衣机上的一排牙刷。一支是蓝色,一支是粉红色,还有一支略短的儿童用青蛙造型的绿色牙刷摆在中间。应该是昨天我打完电话之后,母亲匆匆忙忙跑去买的吧。

我抱着西瓜,打开玻璃门走入浴室。

浴室已经颇为老旧了,阴暗得让人在白天都想开灯。在我没回家的这段时间里,浴缸已经有些黝黑变色,墙壁和地板的瓷砖裂的裂,剥落的剥落,碎片就堆在排水孔旁边。

清扫浴室是很累人的,特别是到了冬天,非常伤腰。

母亲把父亲从来不帮忙做家事当成家里凌乱的借口。可是现在的问题应该不只如此。房子建造至今已经过了三十年,本身都已经不再稳固了。

我感觉像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匆匆将西瓜放进洗脸槽,用力扭开水龙头。

小时候住的家没有自来水,在厨房后门附近有一口共享的井。以昭和四十年14的东京来说,那算是很少见的景象。到我上小学之前洗澡都是烧木材,甚至在有了燃气之后,也要用铁桶去取井水倒进浴缸中,可说是一份辛苦的工作。到我哥上小学前,据说都是我妈一个人在做这件工作。要冰西瓜时就拿个脸盆到井边,装满水冰西瓜。到了夏天,附近两三家邻居的西瓜一起放在脸盆中镇凉的景象,光是看就能感到清凉畅快。最近吃西瓜常常都是买已经切好的,体积较小也放得进冰箱。要不是像今天这种机会,很难享受到一大帮人吃整个西瓜的奢侈乐趣。

e14 1965ee年。e

我把水放得溢出来了一些不过那程度还称不上浪费随后站起身来。就在那时,我瞥见了不曾见过的银色物体,那是装在洗脸镜旁的扶手。可能是装上去没多久,只有那扶手和四下老旧的颜色格格不入,显得闪闪发亮。看到那光辉时,我心中突然一阵躁动。

以前除夕大扫除的时候,大哥负责浴室,而我负责玄关。我会先把家里所有的鞋子摆在玄关前,然后一只一只细心地擦拭。至于姐姐,则是四处巡视,到处挑毛病,然后趁人不注意时溜去厨房和母亲瞎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忽然回想起那样的除夕。我用右手握了一下扶手。

金属光滑而又冰冷的触感传进了我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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